选自谢良著《铁流后卫》,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77年12月第1版,有删改。
谢良(1915-1991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原炮兵副政治委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著有《边城女囚》《铁流后卫》等作品。时任红五军团第十三师第三十七团政治委员。
每天,白天宿营,夜晚行军,遇到敌人就打仗,没有敌人就赶路,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有一个多月了。
时节已是初冬,一连数日,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天空时而落下一些雨点,西北风一吹,很有几分寒意。山峦和田野上的树,枝叶已经枯黄,唯有山坡上的松柏还保持着翠绿的颜色,像一排排战土那样,挺拔而威武,显得很有精神。
自从离开中央革命根据地以来,我们五军团一直是全军的后卫,担负着掩护任务。这时,红军的队伍经过赣南、粤北、湘南,已先后突破了敌人的三道封锁线。但是,由于王明的“左”倾路线实行战略退却中的逃跑主义,部队不仅携带了大批笨重的辎重,还要掩护庞大的后方机关,像大搬家似的向西突围,因此,行动十分缓慢,一路上损失很大。我们在后面被敌人紧紧咬住屁股,不分昼夜地行军、打仗,吃不好,睡不好,体力也补充不上,更是经常处于十分被动的境地。
11月下旬,红军进入了广西省。一天上午,我们团在文市东南的钩脑坳,又和追敌湖南军阀李云杰的二十三师打了起来。我们匆忙占领大路两边的山头,击退敌人的多次进攻,顽强地守了两天一夜。第三天中午,师政治部组织科科长袁子钦同志突然来到阵地,带来了军团首长的命令:三十七团已完成阻击尾随敌人的任务,立即撤出战斗,于12月1日拂晓前在界首渡过湘江。
这时,刘佩都同志已经调走,新来的团长是王彦秉同志。我们急忙打开地图看了行军路线,感到问题十分严重。从这里到湘江,整整160里,而时间只有18个小时。部队从早晨和敌人打到现在,还没有吃上饭,大家身上带的干粮已经不多,有的一点也没有了。况且,白天行军,一定会遭到敌人飞机的骚扰。这样,部队半天一宿能不能走完160里,按时赶到湘江呢?
“是啊,任务是很紧急,但目前的情况更危急!我们自从突破敌人的三追封锁线后,蒋介石又调集40万大军,分成三路,前堵后追,千方百计想消灭我们。”袁子钦同志指点着地图说,“你们看,在我们的背后,就是正在和你们交手的湖南军阀李云杰的部队,左侧灌阳县是桂系军阀,右侧全州是周(浑元)、薛(岳)纵队,他们正从两边夹击我们,而横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还有一条宽阔的湘江。蒋介石一再命令他的部队,要利用湘江这一天然障碍也就是他们的第四道封锁线,在全州、灌阳、兴安之间一举消灭我们!”
听了袁子钦同志的介绍,我们感到情况非常严重。他却以为我们对险恶的形势还认识不足,又补充说:“部队必须马上转移,向西走。如果被敌人截断,能冲就冲过去,不能冲就绕道过去。反正是向西,太阳往哪儿落你们就往哪儿走,争取把所有的部队都带过去,即使被冲垮了,也要大家发挥独立自主的精神,往西去找部队。”
他的这些话,像一块重石搁在我和团长的心上,压得我们简直透不过气来。我们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当即决定:三营的七连、八连留下,继阻击敌人,坚持到天黑再走,其余部队迅速转移。
部队很快就出发了,一口气赶到文市。这时,袁子钦同志已带着一个班站在文市街外的小土岗上等着我们。部队一到,他们就大声喊道:“同志们,今天是急行军,要走160里,必须轻装前进,除了枪支、弹药外,其余的东西统统丢下!”
于是,同志们不得不停下来,把离开中央革命根据地时随身携带的书籍、笔记本、旧军衣等,都处理掉。袁子钦同志指挥几个战士就地烧毁那些文件、书籍。那时候,我身上还带了一本《共产党宣言》、一本《政治经济学》,还有一本《中国革命运动史》。这都是在红军大学学习时发的,要丢掉,实在可惜。警卫员李云同志见我舍不得,便说:“政委,书还是留下吧,我能拿!”说着就把书接过去,塞进他的挎包里。
“政委,锅可不能丢啊!”我正在清理文件,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连的炊事班班长老刘,双手护着一口行军锅,身后站着一个负责检査轻装的战士。那战士要收他的行军锅,直叨叨这是上级规定,除了枪支、弹药以外,什么也不能留。
这时老刘把眼一瞪,气呼呼地说:“小伙子,我问你,战士的任务是什么?炊事员的任务是什么?”
那个战士被问得莫名其妙,只说:“战士的任务是打仗,炊事员的任务是做饭呗!”
“我再问你,战士拿什么打仗?炊事员拿什么做饭?这行军锅是不是我们炊事员的武器?”老刘像连珠炮似的责问道,“战士的枪支、弹药不能扔掉,为什么要把我们的行军锅扔掉?”
老刘的话虽然没错,但是目前情况紧急,上级要求宁丢东西不丢人,前面有的部队连没有弹药的破枪烂炮也都丢下了,何况这笨重的行军锅呢?我便向老刘说明情况,劝他还是把锅丢下,接着又说:“炊事班挑油盐担子的任务就够重的了,将来打了胜仗,还怕弄不到一口锅吗?”他听了之后,无可奈何地把锅交给了那个战士。这时候,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同志竟心疼得哭了起来。
部队轻减装备以后,继续向西前进。走出文市不久,两架敌机发现了我们,又扫射,又投弹。那时我们没有高射武器,敌人的飞机非常猖狂,俯冲下来时几乎是擦着树顶,部队只得停止前进,疏散隐蔽。半小时后,敌机飞走了,我们又继续赶路。可是走不到三四里,天边又出现两架敌机的影子,有的战士开玩笑说:“当心帽子!别叫敌人的飞机摘去了。”不一会儿,敌机肆无忌惮地俯冲扫射起来,部队只好又散开隐蔽。就这样,敌人的飞机轮番地轰炸、扫射,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的时间没有停的时间长,两个小时走了不到10里路,很多同志急得直嚷嚷:“这怎么行呢!这样走,三天也到不了湘江呀!”
正在焦急的时候,我们远远地看见一个小个子,腰间扎根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支小手枪,手里撑着一根细长的竹棍,站在路旁。谁呢?原来是师长陈伯钧同志。他见了团长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叫我们看。这信是党中央驻一军团代表陈云同志写的,大意是现在的情况十分危急,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冲出敌人的包围,渡过湘江,突破敌人的第四道封锁线。
我们看完信,心情十分沉重。陈师长本是个有名的乐天派,平时一说话就笑,而且喜欢哈哈大笑,可是这一次,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指着行进中的部队,不满地说:“这样的速度,明天拂晓前是过不了湘江的。过不了湘江,就有被敌人吃掉的危险!”接着,又指着左前方和右前方说:“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
枪炮声!非常密集的枪炮声!这说明在我们的左前方和右前方,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兄弟部队正在全力顶住企图合围的优势敌人,正在用鲜血和生命为我们开辟一条狭长的通道,让我们能够冲出去。
可是,敌人的飞机尽捣蛋!”王彦秉愁眉不展地说。
是啊,怎么对付敌人的飞机呢?我们站在路旁,一时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对策来。陈师长挥动着手里的竹棍子,踱来踱去,突然停下,果断地说:“我看,敌人飞机来,我们就打,边打边走,这样才会加快速度!”
陈师长的话音刚落,王彦秉同志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说:“行!打!狠狠地打!看谁硬得过谁!”说完就向部队做布置去了。
这个办法果然有效。敌人飞机再来的时候,各连的特等射手、机枪射手齐向敌机开火,前前后后枪声大作,大路上顿时升起一道火墙。那些胆小怕死的敌机驾驶员再也不敢俯冲扫射了,高高地丢下几个炸弹,也大多落在路旁的稻田里。这时,我们的战士头都不抬,迈开大步,照样向前疾进。
傍晚,部队在一个村子外边的禾场上停下休息。炊事员进村烧了开水,大家整整一天才吃了第一顿干粮。利用这个时机,各连都召开支委会,号召共产党员在这次急行军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加强团结互助,不让一个人员掉队,保证大家按时渡过湘江。会后,干部又对所属人员进行思想动员。一营教导员彭嘉庆同志大着嗓门说:“到湘江还有120里,路不算近,可是在我们红军的铁脚板下也不算远。时间只有一个晚上了,大家加把劲,明天拂晓定能过湘江!”
天色暗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村庄和田野都消失在黑暗里,在头顶上骚扰了半天的敌机也无影无踪。但是,左右和前方的枪声、炮声,却来越激烈了。
部队踏上大路,便以营为单位,组成五路纵队,向前开进——那不是在走,而是在奔,不是在行军,而是在赛跑。只听得一片嚓嚓的脚步声、呼呼的喘息声和武器的磕碰声,像一股汹涌的潮水,顺着灰白的道路,向西,向西,向西直冲而去。有的人走不动了,旁边的同志马上接过他的武器,挽着他的胳臂,架着他前进;有的人鞋底跑掉了,别的同志立即从背包上解下自己的新草鞋,简直是命令他立即穿上,继续跟上队伍。大家不说,不笑,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一千多双腿,像一双腿似的跨步前进;一千多双眼,像一双眼似的注视前方;一千多颗心,像一颗心似的跳动着,为了一个共同的愿望:迅速前进,明天拂晓前渡过湘江!
下半夜,我们第二次遇见了师长陈伯钧同志。他没有骑马,而是和师部侦察连便衣排的同志们一起徒步行军。我便上前问道:“师长,你的牲口呢?
“啊?”师长抬起头来,看看潮水般从身旁涌过去的队伍,用手揉揉眼睛,笑道,“队伍都上来了吧?哈哈,这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到了湘江边哩!”
“师长的牲口让给别人骑了……”旁边的警卫员不满意地嘟囔道。
陈师长笑着说:“小鬼,别光想到自己嘛!病号走不动,让他骑马难道不应该吗?”
“那你……”警卫员撅着嘴不服气地说。“我吗?哈哈,好办!”陈师长笑道,“开动‘11号’汽车,直达湘江边呀!”师长的话引得大家直笑。离湘江五六里时,东方已现出微明,只见前面有一片乌黑的树林,树林中闪烁着点点灯光。向导告诉我们,那就是江边。这时大家的劲头更足了。“快到江边了!”“加油啊,前面就是湘江!”这些话像电流似的迅速从队伍的前头传到后头,大家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加快起来。终于,在朦胧的晨光中,部队一口气赶到了江边。随后,战士们脱掉鞋袜,挽起裤管,一拥而下,踏着冰冷刺骨的江水,向湘江对岸徒涉过去。
早晨,湘江在茫茫的白雾中闪着亮光,湍急的江水哗哗直响。沙滩上,铺了很厚的一层霜。每个人的帽子上、衣服上和背包上,也都结满了晶莹的霜花。但是,大家涉过江后,一点也不觉得冷,有的用江水洗把脸,有的拍去身上的尘土,然后三三五五围坐在一起,分吃着剩下的一点干粮。
休息片刻以后,部队又继续西进了。可是当我们离开江边不久,对岸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显然,在东岸担任掩护任务的三十四师没有来得及过江,就和合围的敌人接上火了。枪炮声一阵猛似一阵,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不安。
大家都为兄弟部队的安全担心,希望他们能够突破重围,摆脱险境,安全渡过江来。可是,第二天,传来了不幸的消息:三十四师被敌人包围在江那边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情况,因为,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三十四师孤军作战,一定是凶多吉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