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张震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3年版,有删改。
张震(1914—2015年),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国防大学校长、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等。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1988年被授予上将军衔。时任红三军团第四师第十团第三营营长。红十团是光华铺阻击战的先锋和主力。
1934年10月17日,我们从于都河畔出发,通过浮桥,离开了战斗多年的革命根据地,踏上了漫漫的长征之路。苏区的父老兄弟姐妹含着眼泪,热情相送,嘱咐我们打了胜仗再回来。场面十分感人,至今历历在目。
中央红军采用大搬家的形式,征用大批挑夫,挑着沉重的担子,抬着笨重的机器,拉成长队,艰难地向湘南前进。广东军阀陈济棠按蒋介石的命令,以桃江为屏障,构筑了封锁线。当红军进人陈济棠的防区时,遭到其手下部队的攻击,战斗很激烈。
我们十团同兄弟部队共同奋战,攻占了新田、古陂,西渡桃江,突破了敌军的第一道封锁线。接着,我四师以十一团为前卫,向白石圩前进。洪超师长带一个排越过我们,准备到十一团去,刚离开我们不久,就遭到溃散之敌的偷袭。我们听到枪声,急忙上去支援,但师长已经中弹牺牲了。大家怀着满腔悲愤,全歼了这股残敌。他牺牲后,四师师长由张宗逊接任。洪超同志是我们三军团很年轻的师长,牺牲时才25岁。我们一共见过三次面,他英勇果敢,待人和气,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20世纪60年代,我曾给他的家人写信,说明其牺牲的经过,证明他的革命历史。
从我参加红军到长征开始,4年多时间里,我师的李实行、侯中英、张锡龙、洪超等四位师长壮烈牺牲,倒下去的红军战士更是成千上万。是无数先烈用血和生命的代价,换来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每念及此,心情就无法平静!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我们一定要把先烈们开创的事业进行到底,实现他们的崇高理想。
突破敌军的第一道封锁线后,我因患疟疾,伤口又未痊愈,每天发高烧,不能走路,一连坐了几天担架。伤口稍有好转,就下来步行,跟着部队通过了民党军的第二道和第三道封锁线。
这时,蒋介石已判明红军突围的战略意图,便调集各路“追剿”军,共25个师约30万人,前堵后追,并利用湘江作为屏障,在江边修筑碉堡,构筑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潇水以西地区。中央红军如能轻装快速前进,还有希望抢在敌军到达之前全部渡过湘江。不幸的是,红军仍带着沉重的辎重,坛坛罐罐的什么都带,在崎岖的五岭山间小道上缓慢行进,有时一天只走20多里。这就使敌主力薛岳、吴奇伟纵队赢得了追击的时间。而我们则错过了时机,进入数十万敌军预设的伏击圈。幸亏桂系军阀因怕我军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蒋介石有借口派兵进入广西,便下令将兴安、全州的堵截部队主力撤到龙虎关、恭城一线,加强桂林方面的防御。这样,敌在湘江的防线就露出了一段空隙,给我军可乘之机。
11月25日,我师奉命向敌湘江防线界首段前进,抢占这一要点。十团是前卫团,三营是前卫营。这时,我又回到三营任营长。27日,我营到达湘江岸边,次日渡江进至界首,驱逐了反动民团,并掩护我军战土于当日16时架设了浮桥。沈述清团长渡江后,命令我将部队部署在光华铺一带,向兴安方向警戒,从南面坚决阻住敌人,保证后续部队安全渡江。
光华铺地勢比较开阔,一面临江,在桂(林)全(州)公路旁边,距界首只有几里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中央机关、军委纵队和兄弟部队都要从界首渡江,所以,我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扼守光华铺阵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为封锁公路及其两侧,我将七连部署在公路东侧的一座小山上,配了两挺机枪;九连部署在公路西侧的小树林中,也配了两挺机枪;八连为预备队,准备随时增援;营部设在大路旁的一座破庙内。
29日深夜,我营对面发现了密集的手电灯光,有部队沿湘江边行动。我即令加强前沿警戒,同时将情况报告了团长。沈团长认为,湘江边是一个空隙,遂令一营部队进至江边防御。果然,敌军利用我防御接合部正在逐步渗入,双方在夜晚黑暗中接火,展开混战。从俘虏口中査明,敌军是桂军第七军独立团和第十五军四十五师一部。我当即派八连出击,但敌人越来越多,双方激战后形成对峙。
一般来说,国民党各地方军阀与蒋介石有矛盾,往往会采取保存实力、保守地盘的做法。但国民党桂系部队见我军行动迟缓,行军长达200余里、再加上北边的“追剿”军先头部队已到达全州,并于29日向我坚守脚山铺的红一军团二师发起猛烈进攻,为在蒋介石面前表现出积极“剿共”的姿态,便由桂林迅速北上,配合国民党“中央军”封闭湘江,企图围歼红军于湘江两岸。
30日凌晨,国民党桂系第七、十五军各一部又向我光华铺阵地发起猛烈攻击。能否坚守住光华铺,关系着中央、中革军委和后续部队能否顺利地过湘江。在党中央和中央红军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们自30日凌晨到12月1日,不惜一切代价,在光华铺与敌展开了殊死搏斗。团长沈述清率领一营在与敌反复争夺中,战死在湘江畔。上级决定由师参谋长杜宗美代理十团团长。他赶到指挥所不久,也在下午的一次阵前反冲击中饮弹牺牲。团政委杨勇闻讯便马上接替指挥。他打仗从来奋勇当先,几度危急之时,都是他带领全团坚决实施反击,守住了阵地。我营也打得非常艰苦,七连连长谢兴福在上午的战斗中负了伤,一直坚持战斗,中午又不幸身中数弹,英勇捐躯。全营指战员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因伤亡过大,一度被转为团的第二梯队,稍事休整后又投入战斗。由于敌我双方都没有工事作为依托,在江边来回“拉锯”,反复拼杀。晚上,我五师部队赶到,但桂系的增援部队也陆续到达。面对优势的敌军,五师也打得非常英勇,付出了沉重代价。就这样,我们和兄弟部队一起,完成了掩护中央机关和军委纵队在界首渡江的任务。
湘江一战,我们团共伤亡400多人,几乎接近全团人员的一半,两任团长牺牲在这里。他们中间,有我的老上级,有我的好战友,他们的热血染红了湘江,我时常念及他们,深深为之痛惜。1994年9月,我到广西驻军检查工作时,专程赶赴光华铺,凭吊长眠于此的战友们。
整个湘江战役,中央红军苦战了7天,终于突破了敌军的第四道封锁线,但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部队已由江西出发时的8.6万余人,锐减到3万余人,这是“左”倾冒险主义者实行逃跑主义造成的严重恶果!
红军渡过湘江后,蒋介石又急忙调整部署,命令桂军尾追、黔军西堵,“追剿”军主力赶往湘西南,企图围歼红军于北进湘西的途中。这时,红军正奉命向越城岭(老山界)前进,目标仍是到湘西去同红二、六军团会合,继续往敌军布置好的“口袋”里钻。越城岭是一座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山势陡峭,道路崎岖,行走艰难,在通过险峻的雷公岩时,部队摔死了不少骡马,夜晚只得就地在山壁弯曲的小径上休息。
翻过越城岭,我们进入广西龙胜地界。这里居住着苗、瑶、侗等少数民族。他们的房子都是竹子和木头做的,屋顶盖着树皮,一家挨一家,一旦失火,很难扑灭。当时敌人造谣说“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老百姓不明真相,都逃到山里去了。桂军挑选熟悉地形、民情的老兵,以班、排为单位与当地民团勾结在一起,潜伏在山上,侧面袭击我行军队伍。当我们追上山时,他们很快就跑了;我们一下山,他们又跟着回来,继续向我们射击。我们只好边打边走,前进速度缓慢。
为了粉碎敌人的谣言,我们在少数民族地区行军,还特别注意群众纪律。用了群众的粮、菜,都留下银元,写好纸条,说“我们是工农红军,路过此地,用了你的粮、菜,现付给你银元,因主人不在家,无法协商,实在对不起”之类的话。无论我们在村子里宿营,还是早晨离开时,都将老乡家打扫得干于净净。有几次,部队刚离村,房子就着了火,我们马上返回扑救,但已来不及,真是怪事。后来,我们派出潜伏哨,捉住了几个正在放火的便衣特务。经过公开审判,揭露其罪恶阴谋,使群众明白放火的原来是国民党的特务,他们却嫁祸给红军,破坏红军同群众的关系。当地群众知道了真相,便纷纷到山里叫回亲友,有的还要求参加红军。
在广西境内走了10多天,直到进入湘西南的通道县境后,才摆脱了桂军的纠缠。12月上旬,三军团奉命缩编,我又回到十团司令部任侦察参谋。没多久,红军突然改道,向黔北方向前进。后来才知道,当时敌“追剿”军主力已在我
军的前方构筑工事,张网以待。但博古、李德仍坚持原来同红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是毛主席力主放弃这一会使红军陷入绝境的方案。中央政治局在黎平召开会议,否定了博古、李德的错误主张,肯定了毛主席的正确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