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聂荣臻回忆录》(上册),战士出版社,1983年版,有删改。
聂荣臻(1899—1992年),革命家、军事家,中国人民解放军创建人和领导人,历任国务院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1955年被授予元帅军衔。时任红一军团政治委员。
越过九峰山时,行军非常艰苦,我们冒雨行进在九峰山崎岖的羊肠小道上,这里没有村庄,看不到一户人家。部队没有饭吃,饥饿、寒冷和疲劳考验着每一个红军战士。但当我们得知,三军团、中央和军委纵队及其他兄弟部队已经通过了第三道封锁线,走到前面去了,大家就充满了信心。于是大家互相鼓励,不顾一切地往前赶。我的脚在过九峰山时磨破了,但仍坚持随队行动。
部队进到湖南、广西边境,还没有渡过潇水,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薛岳、周浑元的几个师就尾追上来了。湖南军阀何键的部队和广西军阀李宗仁、白崇禧的部队,也乘机从两边夹击过来。这时蒋介石已任命何键为“追剿”军总司令。11月14日,何键下令以15个师分5路追击和堵截我们。第一路刘建绪4个师由郴县直插黄沙河、全州,第二路薛岳4个师由茶陵、衡阳插零陵,这两路主要是堵截我军去湘西,第三路周浑元4个师、第四路李云杰2个师向我追击,第五路李韫珩1个师在我军南部跟进,配合粤军、桂军围堵我军。广西军阀白崇禧的5个师已经先期占领了全州、灌阳、兴安等地。军委一方面向我们通报了上述严重的敌情,另一方面仍要我们加速西进。
在我们前面,横着两条大江,一条是潇水,一条是湘江,都是由南往北流入洞庭湖的大水系。
过了第三道封锁线,一军团仍然先走左翼,沿临武、蓝山方向前进,以后又变为右翼,向天堂圩、道县方向前进。
敌人的第一步恶毒计划是先合击我于天堂圩与道县之间的潇水之滨。
在当时的形势之下,从右翼部队来说,若想掩护中央纵队渡过潇水,必须先于敌抢占道县。
道县旧名道州,紧临潇水西岸,是这一带的第一大县城,也是这一带的第一大渡口。
11月20日,一军团二师受领了长途奔袭占领道县,并阻止零陵之敌向道县前进的任务。
二师师长陈光和政委刘亚楼决定,将抢占道县的任务交给四团、五团。
四团攻正面,五团迁回。四团团长耿飚、政委杨成武率领部队,以日行100里的速度,长途奔袭。11月22日拂晓,四团、五团同时攻入道县,消灭了守敌,并向零陵方向派出了警戒部队。六团在道县以南的葫芦岩、莲花塘、九井渡架起浮桥,掩护中革军委后续部队渡过了潇水。这样就使敌人第一个计划不能得逞,并为我进一步渡湘江造成有利态势。
紧接着,敌人的第二步计划是消灭我于湘江之滨。这是敌人第四道封锁线最严密的部分。
敌人麇集20个师,为了紧缩包围圈,湖南军阀何键将他的指挥部从长沙迁至衡阳,将其所属的刘建绪的4个师调至桂北全州。薛岳的4个师进驻黄沙河。广西白崇禧也将指挥所移到桂林,将所辖的5个师和民团配置在全州、界首、灌阳等地。重点在保境“灭共”。而周浑元的4个师和李云杰的2个师,则从我们红军的背后,像拉网似的压过来。李韫珩的1个师在南部进行围堵。
我们面前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湘江,湘江对岸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桂黄公路,敌人在湘江与桂黄公路之间连绵不断的丘陵间,修了140多座碉堡。
本来,当11月16日我五团攻占临武,敌人弃守蓝山,我军继续向江华、水明(今江永)方向开进时,白崇禧一度命他的部队退守龙虎关和恭城,用意是既防止红军也防止蒋介石军队进广西。这时白崇禧部已经撤走,湘敌刘建绪部还没有赶到全州,灌江、湘江一线空虚得很,如果我们能抓住这一有利时机,没有那么多坛坛罐罐的拖累,是完全可以先于敌到达湘江,抢先渡过湘江的。但我们丧失了这个宝贵的时机,直到11月25日中革军委才发布命令我军兵分两路渡江,但这时的湘江就很难渡了。
中革军委将渡河点选在界首和凤凰嘴之间。命令一军团从右翼,三军团从左翼,以及八、九军团等,从两翼掩护中央和军委纵队渡湘江。
当一军团率领二师从道县出发,经文市向湘江前进时,一师尚滞留在后面配合五军团对付周浑元的部队。因为周浑元一直在后边紧追不放,其先头部队已抵达道县,一师在五军团未到达之前,必须保住潇水西岸。同时,如果不给紧追之敌一个歼灭性的打击,我们也不能放心前进。
二师派四团作为前卫。四团受领的任务是:提早出发,先去抢占全军左翼的界首,待夺取以后,移交给随后赶到的三军团六师①,然后向右翼归还在全州方向的二师建制。这个任务四团按期完成了。与此同时,二师另两个团,也于27日由石塘抵达大坪,涉水渡过湘江,并派遣五团相机先于敌占领全州。但当天全州已被湖南军阀刘建绪的部队先期占领,五团这个任务未能完成。
夺取全州未成,一军团只能将第一道阻击线选在全州西南、湘江西岸,距全州16公里的鲁板桥、脚山铺一线的小山岭上。从全州,有一条公路,就是桂黄公路,正穿过脚山铺。这一线山岭走向与桂黄公路相交,正好呈“十”字形。脚山铺,在这个“十”字的中心,是个20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在公路的两侧,夹峙着两列2公里多长的小山岭,各有数个小山头。以东边的黄帝岭和西边的怀中抱子岭为最高,标高有300多米,其余200多米,山岭上长满小松树。山岭前面有一片开阔地。这个地区是一个比较好的阻击阵地。
军团召集干部察看了地形,决定先将二师重点部署在桂黄公路两侧,加紧构筑工事,待一师赶到,再将一师部署在公路西侧。
白崇禧看到我军直奔湘江,就又把他的5个师开回灌阳和兴安两个点。从11月27日起,三军团在左翼灌阳新圩和桂军打了几天几夜。由于一、三军团同时在两翼强占要点,我军已控制了界首至屏山渡之间60里地的湘江两岸,在此区域,甚至有四处浅滩可以涉渡。中央军委纵队也已于27日到达灌阳北的文市、桂岩一带。如果当时仍决心抢渡,由桂岩到最近的湘江渡点,只有160多里,采取轻装急行军,一天即可到达,仍有可能以损失较小的代价渡过湘江。但是“左”倾冒险主义领导却没有利用这一大好时机。他们仍然让人们抬着从中央根据地带来的坛坛罐罐,按常规行军,每天只走四五十里,足足走了4天,才到达湘江边。前线战士为了完成掩护任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11月29日,刘建绪得悉我中央纵队要渡湘江。而白崇禧又将他在全州以南至界首段所部署的正规桂军都撤掉,只剩下民团。刘建绪识破了白崇禧的目的是想要让红军入湘,他就急了,即以4个师的兵力,从全州倾巢出动向我二师脚山铺阵地进攻。攻到第二天拂晓,即11月30日凌晨,我一师师长李聚奎、代政委赖传珠才率部队刚刚赶到。部队非常疲劳,队伍一停下,有些战士站在那里就睡着了。但军情紧急,立即紧急动员,仓促调整部署,进入阵地。
30日,全军团展开阻击。一师是二、三团阻击,一团作为预备队。二师是四、五团阻击,六团作为预备队。敌人前锋为十六、十九师2个师的兵力,拂晓时的第一次冲锋,很快被我军打垮,敌人在尖锋岭和美女梳头岭丢下了几十具尸体。敌人不甘心失败,又组织第二次冲锋。后来随着冲锋次数的增多,敌人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在10多架飞机的掩护下,攻击也越来越猛,阵地上硝烟弥漫。我们利用有利地形杀伤敌人,阵地前敌人的尸体越积越多。战至下午,敌人以优势兵力、猛烈的炮火,突破了一师米花山防线,威胁我美女梳头岭等阵地。最后,一师只剩下一个怀中抱子岭。入夜,敌人又利用夜幕迂回进攻。我一师为了避免被包围,退往西南方向水头、夏壁田一带。
敌人占领米花山和美女梳头岭以后,对我二师的前沿阵地尖锋岭威胁很大。敌人从三面向我尖锋岭进攻,五团在上面只派有两个连,尖锋岭失守,五团政委易荡平负重伤。这时,敌人端着刺刀上来了。荡平同志要求他的警卫员打他一枪。警卫员泪如泉涌,手直打颤,岂能忍心对自己的首长下手?荡平同志夺过警卫员的枪,对自己开了一枪,实现了他决不当俘虏的誓言。五团阵地失守,二师主力只得退守黄帝岭。敌人紧跟着向黄帝岭进攻,于是在黄帝岭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拼杀战,黄帝岭终于守住了。入夜,在一师撤出之后,二师孤军突围。为了避免被敌包围,也主动撤退至珠兰铺、白沙,与一师占领的夏壁田、水头,构成第二道阻击线。第一天战斗,四团政委杨成武也负重伤。
第一天战斗过去了,夜间也无法入眠,我们最担心的是中革军委和后续部队的安全。这几天,中革军委要求我们全天都和他们保持无线电联系,来往的电报,几乎都是“十万火急”,个别的是“万万火急”。11月30日晚上,我们军团领导人冷静地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在脚山铺附近给军委发了一份电报。
朱主席:
我军如向城步前进,则必须经大埠头,此去大埠头须经白沙铺或经咸水圩。由脚山到白沙铺只二十里,沿途为宽广起伏之树林,敌能展开大的兵力,颇易接近我们,我火力难发扬,正面又太宽,如敌人明日以优势猛进,我军在目前训练装备状况下,难有占领固守的绝对把握。军委须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一、二师明天继续抗敌。
12月1日1时半,朱德主席给全军下达了紧急的作战命令,并命令:“一军团全部在原地域,有消灭全州之敌由朱塘铺沿公路向西南前进部队的任务。无论如何要将汽车路向西之前进诸道路保持在我们手中”紧接着,在3时30分又以中央局、军委、红军总政治部的联合名义,下达了一定要保证执行军委上述命令的指令给一、三军团。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程。退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我一、三军团首长及其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人员,分入到各连队去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勇气,不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委一号一时半作战任务的全部实现。打退敌人占领的地方,消灭敌人进攻的部队,开辟西进的道路,保证我野战军全部突过封锁线,应是今日作战的基本口号。望高举着胜利的旗帜向着火线上去!
11月30日晚上到12月1日清晨,无论是对红色指挥员、政工人员、参谋人员,还是对各类战勤人员和连队的党团积极分子,都是一个极为紧张的不眠之夜啊!为了党中央的安全,为了红军的生存,大家都是熬红了眼在为第二天做战斗准备。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啊!
12月1日,是战斗最激烈的一天。凌晨,敌机狂轰滥炸,敌人更加嚣张地向我进犯。而总参谋部命令我们在当日12时前,决不让敌人突破白沙河,要保证总部和全野战军能顺利地渡过湘江封锁线。敌众我寡,但“一切为了苏维埃新中国”,我们的士气惊天地而泣鬼神。在20多里的战场上,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在茂密的松林间,生死存亡的拼杀战展开了。开始,敌人猛攻三团阵地,三团连续打了几次反冲锋。敌转而猛攻我一、二师的接合部,终于被敌突进四五里地,并迂回到三团背后,包围了三团两个营。一个营当天奋勇地突出了重围,和一、二团会合。一个营突错了方向,反而突入敌群,被分割成许多小股,在班、排长和党支委小组长的带领下,两天以后多数人回归了自己的部队。敌人从我接合部突破以后,二师也有被包围的危险。由于二师部署靠外,他们当机立断,命令守白沙的团坚决顶住敌人。这个团打得非常顽强,他们硬是凭着刺刀,顶住了来势汹汹的敌人,其他两个团才得以撤出并向西边大山靠拢。
接近正午时分,得知中央纵队已经渡过湘江并已越过桂黄公路,我们才放了心,令一师和二师交替掩护,边打边撤。一师经木皮口、鹞子江口,二师经庙山、梅子岭、大湾,分别从两个山隘口退入通往资源的大山区。
这一天,一军团军团部也面临极大危险。敌人的迂回部队打到了我们军团部指挥所门口,这是多年没有的事。当时指挥所在一个山坡上,我们正在研究下一步行动计划,敌人已经端着刺刀上来了。我起初没有发觉,警卫员邱文熙同志很机警,他先看到了,回来告诉我。我说:“恐怕是我们的部队上来了,你没有看错吧?”他说没有看错。我到前面一看,果然是敌人。左权同志还在那里吃饭。我说:“敌人到家门口了,别吃饭了,赶快撤!”于是我一面组织部队赶紧撤收电台,向一个山隘口转移,命一部分同志准备就地抗击敌人,一面命令警卫排长刘辉山同志赶紧去山下通知刘亚楼所在的政治部,让他们向预定方向紧急转移。刘辉山下去的时候,敌人正向我们方向射击,一抬脚,一颗子弹把他的脚板心打穿了。由于我们这次及时地采取了适当措施,摆脱了敌人,避免了损失。在我们撤退的时候,敌人的飞机活动很疯狂,撒下很多传单,说什么如果不投降就要葬身湘江的鬼话。国民党政工人员编写的这些狂妄浅薄的宣传品,连他们自己的士兵都蔑称为卖狗皮膏药,更吓唬不倒英勇的红军,没有人去理它!可是敌人的飞机几乎是擦着树梢投弹扫射,很多人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注意往前走了。我说:“快走!敌人的飞机下不来,要注意的是地面的敌人。快走!”
在我们一军团与敌人血战的同时,三军团在兴安、灌阳一带,与桂军激战。五军团则在文市附近与周浑元等追敌激战。他们也都打得顽强而艰苦,损失很大。
这次过湘江,我们不仅要掩护中央机关,而且要掩护几支新成立的部队。那时候,教条宗派集团不注意主力兵团的充实建设,却成立了一些缺乏基础的新部队。我们主力兵团又缺乏兵员补充,是打掉一个少一个,而新成立的部队战斗力不强。我们既要完成主要任务,有时还要掩护他们。
我们准备撤往西边大山时,经过一个山隘口叫梅子冲,通过这里就可以到油榨坪,是我们预定的撤退路线。大家都往这个口子挤,但这个口子很窄,人多了势必谁也过不去,所以一定要安排好。我命令聂鹤亭带一支部队在通向油榨坪方向右边的一条路上抗击敌人,从右翼掩护大部队撤退。布置好后我急忙向梅子冲赶。当我到达这个口子的时候,罗炳辉和蔡树藩带着九军团过来了。我对他们说:“你们部队人比较少,可以走左侧的另外一个口子,不过稍微绕点路,但也不远。我们军团今天一定要通过这个隘口,也好掩护你们。”我亲自在这个口子上协调安排各个部队的行进道路。
一、九军团通过以后,我在口子上等后面渡江的兄弟部队,见到八军团的一位负责同志。他一见我就说:“糟糕,我们的部队都被敌人打散切断了!”我说:“此刻,过来多少是多少,先安置宿营。”因为这时已经天黑了。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彭绍辉、萧华带的那个少共国际师还没有过来。于是又派了一个部队,重渡湘江,把少共国际师接了过来。虽然如此,由于敌人来得快,我们行动太慢,仍然有一部分部队没能渡过湘江,像五军团的三十四师和三军团的一个团,还有八军团被打散的部队都被敌人切断了,损失很大,其中有些同志后来转到湘南打游击去了。
突破第四道封锁线这一仗,是离开中央根据地后打得最激烈也是受损失最大的一仗。这时,红军由江西出发时的8.6万多人,经过一路上的各种减员,过了湘江,已不足4万人。博古同志感到责任重大,可是又一筹莫展,痛心疾首。在行军路上,他拿着一支手枪朝自己瞎比划。我说:“你冷静一点,别开玩笑,防止走火。这不是瞎闹着玩的!越是在困难的时候,作为领导人越要冷静,要敢于负责。”
我们在油榨坪没敢休息,因为敌人在后面紧追。过了油榨坪,摆脱了敌人,到了一片大树林里,我们才得到休息。经过几天几夜紧张激烈的战斗,这时候我才感到又饥又饿,疲劳极了。我把身上带的干粮拿出来吃,也分了一些给林彪吃,觉得真是香极了。艰苦的岁月就是这样,紧张的战斗会使你忘记饥饿和疲劳,一旦休息,能睡上一小觉,或吃上一点干粮,就会觉得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这次过湘江,进一步暴露了教条宗派集团在政治上和军事指挥上的逃跑主义错误,促使人们从根本上考虑党的路线问题、领导问题。
① 红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