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明劳动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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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文琴

初到三明

1957年8月大炮震金门之后,海防前线骤然紧张。金门的炮弹越过虎里山,落到厦门大学的操场上,敌机经常到鹭岛上空丢炸弹,跑防空洞几乎成了学生每天的中距离赛跑练习。这时,福建省委决定把三明建成重工业基地,成为海防前线的大后方。一时,四面八方的人才、物资都源源不断向三明涌来。厦门大学中文系的师生也赶上潮头,打起开门办学的响亮旗号,匆忙来到三明。

由于鹰厦线经过这里,铁路运输为三明的建设提供了便利。8月,我们刚从火车上下来,就遇了一阵冰雹雨,大家抱着脑袋乱跑,车站太小,躲不下多少人,也许我们200多人的大学生队伍是工地指挥部重视的,所以有人来带,把我们安排在列西一间祠堂一样的房子里。房子破旧,屋里散发着沉闷潮涩的霉味。但这样的房子还是特别留着的。记得第一餐饭是草包饭,很是新鲜。很多同学是坐在门槛上吃的。列西一条石板街道,没什么起眼的商店。从住处往河边走,有一座浮桥,桥头的大榕树,很有气势。同学们到河边洗澡洗衣,都要在这儿坐着乘凉、拉呱。城关有一个小小的文化馆,我们几十个人一走进去,那位年轻的女管理员慌神了。我们觉得书太少,太旧,报刊已过时,又破烂,议论纷纷。她则呆站着,不知所措。最使我们感到奇怪的是,这儿的老年妇女还是小脚,头发梳理得很清楚,高高的发髻,穿蓝色宽大的麻布衣服,大襟、铜钮扣,走起路来颤颤的,很像满族妇女。据说这是宫廷妇女的打扮。什么时候绝迹了,倒没有去考证。

 

自己盖的大竹棚

劳动工具拿来之后,各人取一件,有的拿锄头,有的配劈刀,有的挑土箕,我和几个“壮士”扛的十字镐。一位很和气的中年技术干部带我们到三钢工地上去平整土地。这儿的小山包土质坚硬,荆棘丛生,那疙疙瘩瘩的根扎得很深。平时缺少劳动锻炼的学生哥儿200来人在一起干活,男女同学嘻嘻哈哈,很有点新鲜感。一干起活来,趣事不少。有位同学原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猛锄猛挖的,但才十几分钟,就哭丧着脸愣在那儿了,他说:手上有两个泡,会不会烂开来?挑土的,虽然只挑两碗土,也用手托着,生怕肩胛骨压断掉。有一位戴深度眼镜的高个子侨生,不是挑,完全是弯着腰,用背来挑土,佝着走路。同学背后笑他,挑的土煮成饭还不够他吃的。

不久,我们正式编到省建一公司的工人班组里去。我们十几个编在油漆、玻璃班。因为房子还没建,没有相应的活干。为了解决临时住房,他们就着手建毛竹棚。一卡车一卡车的新鲜毛竹卸下之后,我们帮着抬,帮着堆。这批工人同志是解放军集体转业的,老家在浙江,和我们江浙来的同学谈得很投机。

工人们手握锋利的竹刀,只见他们提起竹头,朝中间一劈,随即一脚踩下半片,两手握上半片,用力一抖,“哗啦”一声,十来米长的毛竹从头到尾裂成两半,真让我们瞠目结舌。我们几位年纪大些的调干生,也想试试,但都被他们劝阻了。他们说:我们常干,掌握要领了,你们没经验,万一力度不够,竹子反弹会伤人的。你们大学生是人才,来工地锤炼锻炼,哪能当工人用。工人师傅怕伤着我们,还向领导作了反映,第二天就每人发了一副手套。我们只干些轻活,搬、锯、编、堆放。

过了几天,只听见另一班组的师傅齐声一吼,撑的撑,拉的拉,一面竹墙立起来了。紧接着,第二面、第三面   的竹墙都立起来了。几位师傅很灵敏的爬上竹竿,用薄薄的竹篾把作为横梁的竹子绑扎起来。屋架成了。我们班编的竹片块运去编排好,成了围墙。屋顶钉上油毛毡,屋内也全用竹子钉起上下两层的统铺,办公桌、饭桌、书架、凳子都是竹子钉的固定在地上。办公室、阅览室、男女宿舍之间,都用竹片隔开,那时没有电灯,晚饭后散步回来,天还没黑,大家就已进入梦乡。

这种大竹棚,很透风,盛夏的白天的确热,油毛毡被烤得滴下柏油来;但到晚上,山间的凉风吹来,很快降温,一觉睡到大天亮,实在过瘾。到了冬天,大竹棚四周围墙上都糊上泥巴。虽然记忆中的那时特冷,好些侨生见了薄冰、厚霜都大惊小怪,不过,现在都成了亲切的怀念了。

有了自己的大竹棚作基地,我们正式开展半工半学活动了。同学们按专业分成若干小组,在教师指导下,分头去收集新民歌、调查方言、编写中国文学史、编印拼音报、推广普通话和简化汉字,并办起业余文学院和夜大学。在紧张的工地上,我们系的合唱团为干部、工人演唱了《三钢大合唱》(李如龙词、颜剑飞曲),受到热烈欢迎,后来成为学校艺术团的主干节目,到省里汇报演出,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

 

与省委书记共进午餐

那天上午,也和平常一样,收工回来,同学们忙着洗脸、擦身、喝水。忽然有十来位衣裤齐整的干部朝这边走来,也没引起大家注意。稍近,才认出了地委张维兹书记。张书记曾来过我们的大竹棚,作过一次关于三明远景规划的报告,很生动,所以大家印象深刻。这时,张书记正和身边的一位领导一边指点着说什么,一边朝竹棚走来,系领导迎上去。张书记跟他耳语几句,林莺主任走过去紧紧握住那位领导的手,一面转身说:老师们,同学们,省委叶飞书记特地来看望我们,大家热烈欢迎。大家愣了一下,紧接着都鼓起掌来,分散的同学们迅速集中起来。有的打赤膊,有的拿着湿毛巾,女同学正拿着梳子在整理长发。更有几位动作快的,已端着碗握着汤匙了。大家凑到会议室(兼饭厅、活动室〉。叶飞书记微笑着,频频向大家招手,走近来,和前面的几位老师握手。同学中几个胆子大的,也靠过去主动伸手,同学们恳请叶飞书记给我们讲话,大家再次热烈鼓掌。一位大约是工程指挥部的领导同志对大家解释说:书记来三明视察,刚下火车就召开了重要会议,刚休会,书记不顾疲劳,就来看望大家,这两天,日程排得很紧。好在书记常来常往,讲话就安排在下回吧!系领导也顺着他的话讲,要让叶飞书记好好休息。大家也就罢了。这时炊事员抬了一桶饭来。不知谁突然冒了一句:请叶飞书记跟我们同进午餐。开始大家当笑话,后来竟然汇成了一片掌声。那位工程指挥部的领导又解释说:书记用餐已作安排……叶书记转身摇摇手,叫他不要解释。他笑着拍一下张维兹同志的肩膀说: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即使你们不请,我跟老张也要在这儿白吃一顿的。他的话激起了一片欢乐声。张书记过去招呼跟随的同志先回去,同学们开始盛饭。叶书记看到一个同学的饭碗特大,不禁笑着说:这么大的碗,能吃一碗?平时谁也不曾在意,经书记一点,视线都聚在那只碗上,那是一只又大又深的青花瓷海碗。那位同学捧着一碗饭满脸通红,结巴着说:“我,能,一碗多!”

两位很麻利的女同学把开水汤过的碗筷拿来,并盛好饭。两位书记和老师一起围着竹桌就餐。除部分同学在小餐厅外,大都端着饭菜到寝室或阴凉处去吃。跟随书记来的七八位同志在办公室一头的屋檐下站着,请他们吃饭,都客气地谢辞了。等书记和师生握手告别时,他们才从屋檐下走过去。叶书记说:和大学生吃饭还是第一次,饭香菜热,谢谢啦!张书记含笑点头。跟随的同志一起过来,簇拥着。师生鼓掌欢送,直到斜坡。叶书记走着,不时回头招手。

 

亲历大炼钢铁

1958年下半年,全国以钢为纲,开始了大炼钢铁。报纸上、广播里,到处都在大放“卫星”。我们看到三钢、三化、重机等大厂,都在用小土炉炼铁,听说一中师生也在操场上造起冲天炉。系领导认为形势逼人,于是派鄢行宴、黄镜廉和我三人去沙县参观学习,回来负责小土炉炼铁。

第一次到沙县,住进县招待所。石板街道,两边商店林立,尤以小吃店为多,听说沙县是全国大炼钢铁的先进县,怎么也看不出来。但到下午4点左右,家家户户捧出一个小土炉来,搁在门外,里面装着小煤球,用小木片生起火来,整个街道烟雾迷漫,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我们被安排去参观小洋炉炼铁。看来这儿原是个小冶炼厂,厂房破旧,但这是县委抓的点,来参观的人很多,有很大的电动鼓风机,炉火很旺,工人穿着白帆布工作服,手持铁棒。当铁棒捅开炉门时,溅着火星的铁水沿着沟流到铁锭模子里,很是激动人心。

回到三明,我们根据重机厂小高炉的样子,设计了草图。系领导指定我为炉长,鼓励我们大胆试验。在工人师傅帮助下,砌起了两米高的红砖小土炉。搬来了一只湿木头刚做起来的大风箱,对准通风口,开始烘炉。接着往里加木炭,一层木炭,一层铁砂。铁沙粒很小,像米粒,绿豆粒,炉火一旺,还不熔成铁水?心想炼铁也不是难事。点火之后,有力气的男同学两人一班地拉风箱,每班三分钟。当火苗冒出炉顶时,欢声雷动,女同学给大家端水送毛巾。我和镜廉同学拿着钢钎走来走去,自己也觉得怪神气的。江向昭等同学编了打油诗当众宣读:“拉开风箱响轰隆,高炉火苗朝天冲;炼出铁水红通通,炼得人心比它红。”“神气威武站炉旁,手握钢钎向炉膛;炉长令下要出铁,火龙飞舞心花放。”大伙拍手叫好。

近半夜,大家有些累了,也耐不住了,担心铁水太多会把炉子炸掉。于是我和镜廉整理场地,叫大家散开,然后煞有介事地用钢钎捅开炉门等了半天,竟然流不出半滴铁水。怎么回事?用铁条去钩,钩出来的是烧红了的铁砂,一吹风,还是黑黑的小粒子,太煞风景了。

系领导还是鼓励我们。经过分析,认为主攻方向在提高炉温,于是把旧炉子枪毙了,在工人师傅帮助下,采用热水瓶胆原理,砌双层炉,里层用耐火砖,还备了很多破碎的铁锅、小铁块等,先熔成铁水,可提高炉温。这一次同学们的情绪没有第一次那么活跃了,也没人写快板诗了,明显的担着心思。直到后半夜,捅开炉门,铁水果然流出来了,大家这才欢呼起来。炼铁是轮番作业,不能停的。但大家累了,风箱拉不动,就宣布休息了。早晨我在炉底钩钩,还是铁砂。流出的铁水,大约都是熟铁熔化的。这时系领导正组织人马写喜报,准备向工程指挥部和校党委报喜。我这炼铁炉长的炼铁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王亚南校长莅临视察

从8月来三明,酷暑高温还记忆犹新,转眼寒气逼人,学校就要放寒假了,特别最近一段时间,不仅猪肉、鲜鱼不见,青菜也难买到,连粮食也紧张起来。同学们情不自禁地谈论在校时那充足的鱼肉虾蟹、时鲜水果,大家心照不宣:归去来兮,学习将忘胡不归!这时传来一个意外消息:王校长要来三明探望大家。我们平时很少见到王亚南校长,他常在国内外从事科研活动、社会考察和参加学术会议。王校长在厦大师生心目中至高无上。通告栏一贴出王校长将作学术报告的消息,全校师生都争先恐后到大礼堂抢占位置,而且消息不胫而走,厦门学术界、教育界、文艺界、新闻界的同志纷纷赶来,连南普陀的老和尚也挤进来,整个礼堂,座无虚席......现在听说王校长要亲自来三明,别提大家有多激动了。

那天收工时,听说王校长到了。除了系领导,到车站迎接的还有地区和工程指挥部的领导。据说王校长一再谢绝了各种优裕的接待,坚持要在中文系大竹棚里与师生们同吃同住。校长来时特地带了一头杀好的肉猪,连带全副下水。大家围着校长问长问短。校长看大家收工回来,情绪这么好,很高兴,一直点头微笑。他说“学校领导和全体师生都关心你们,你们作出的成绩,对整个学校的教育改革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我代表学校来探望大家,也谢谢大家”。晚上大会餐,热闹极了,饭后,系领导和老师向王校长作汇报,好些单位的领导也来问候。我们丙班几个同学正在编刊物《红浪》,等王校长有一点空,就凑上去请他题词。校长随手翻阅一些稿件,略一思索,就握着钢笔写下了“红浪红浪,它象征着工地到处红旗的飘扬;红浪红浪,它象征着钢水铁水的奔流;千千万万社会主义建设者赤红的心,在随着红旗飘动,在随着铁水奔放。”题词就登载在第二期《红浪》上。

第二天上午,王校长向全体师生讲话。他说:昨晚特地起来巡视一下,同学们睡得很熟,整个大棚没有咳嗽声音,心里放踏实了。这里条件艰苦,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有些同学吃不了苦,说不定病的病,倒的倒,实在担心啊。中文系的老师、学生是好样的,我感谢你们为开门办学带了个好头,也感谢三明领导和工人同志对我们教学改革的大力支持。王校长精辟地分析了国内外形势,重点介绍了学校各系教改情况。他鼓励我们再接再厉,认真接受工人阶级的教青。同时,要因陋就简,抓教学。开门办学,不仅要学政治、学思想、学技能,还要学好本专业,不仅从书本上学,还要在实践中学。希望大家把中文系专业知识教学抓紧、抓好。该读的书,一本不能丢;该写的论文,一篇不能少。

在热烈的掌声中,他跟大家告别,说明要赴京开会。师生要送他到车站,他婉言谢绝了,和大家握手后上了小车。大家站在小山坡上向他招手,直到小车的尘土渐渐散去。

1959年4月上旬,系领导宣布:根据校部命令,中文系即刻返回厦门,并立即转入正常教学。

厦门大学中文系在三明工地开门办学8个月,至此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