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培 泼
人生七十古来稀，母亲今年刚好七十周岁，除了偶尔头疼脑热，身体总体还算硬朗。说实话，如果不是自己的切身体会，母亲怎么也不会相信，四十年前那个圩天，一个陌生人说的那些话。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那年我八岁，光着脚，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裤，乱草一样的一头蓬发，吸拉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虫，五分钟就习惯性地用袖口擦一擦鼻涕，鼻子两侧都是风干的鼻屎，一路小跑着，紧跟着母亲。母亲一手牵着我，怕我在赶圩的人流中丢失，一手提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十几个比鸟蛋大不了多少的鸡蛋。这些鸡蛋可金贵了，它们是我们一家六口、祖孙三代一个月的油盐钱呢。当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想找一个空位子坐下来等人来买鸡蛋时，一个不相识的老年人指着我的小脑袋对我母亲说，这是你的孩子吗，你看你这孩子，鼻孔不露，鼻翼相称，鼻子光润、丰满、色泽明亮，定是富贵之人，我看你有这个儿子，老来鸡鸭鱼肉肯定是吃不完了。
这句话，放在当下，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也就当是一句寻常的陌生人间的一句客套话，或是恭维话。可这句话，放在连吃个饱饭都需拼尽全家人所有力气的一九七八年，特别是对于长期处在劳作与贫困之中的母亲来说，这不啻于一声惊雷，大有刘备先生在菜园子里被一代奸雄曹阿瞒亲切地拉着手说天下英雄唯我与使君耳的效果一样，惊吓得连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这不是骗人吗？鸡鸭鱼肉吃不完，我们家连白米饭都吃不饱呢。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喂饱全家六口人的肚子，让我们一家人不再挨饿。那时候，粮食严重不足，吃一顿白米饭对我们来说都是奢望，于是，地瓜成了那个年代宝贵的主粮。为了让孩子和老人能吃下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在餐桌上见面的地瓜，母亲绞尽脑汁，练就了煮地瓜的许多花样。地瓜干丝、地瓜生丝拌白米饭、生地瓜块焖饭、地瓜丝稀饭、炭火煨地瓜……林林总总不下二十种煮法，也算是巧妇做成无米炊了。
可就是母亲大人，想出千百种的煮法，地瓜终究是地瓜，本质上是很难改变的，它不可能变成米，也不可能变成肉。所以那时候，小孩在饭桌上撒泼耍赖不吃地瓜，要吃白米饭的号啕大哭常常充盈于耳。
在那么多的煮地瓜法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炭火煨地瓜，抓两个地瓜埋进灶洞，用炭火慢慢烤熟，或是在野外生一堆火，把地瓜扔进火堆里，直烧到皮焦肉香。这种地瓜煨熟后，香气四溢，入口松软、甘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然而，每天都是地瓜的生活，毕竟令人生厌，更是难以下咽，生存的挑战，远大于对食物的挑剔，饥饿无法拒绝任何能够填饱肚皮的食物。地瓜，在艰难的岁月里，不仅在我家，更是在千千万万的普通农家百姓生活中，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时的母亲，吃了最多的苦。母亲说，祖母身体不好，胃疼；父亲是一家的主劳力，要上矿山采矿，干的是重活，首先要保证他们的粮食，母亲一个人一天三餐吃的都是地瓜，我和弟妹年纪还小，一半是稀饭，一半是地瓜。就在这样困顿生存环境中，有一个陌生的老头对你说，你儿子以后是富贵之人，你跟着他鸡鸭鱼肉吃到怕。母亲不仅是受到了惊吓，私底下，说不定，打人的心都有了。这老骗子，寒碜人也不能这样。
一场席卷中国大地的改革浪潮，在40年间，给中华大地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许多人不敢想、想不到、盼不到的梦想与愿望，在时代发展的铿锵脚声中，在几代共产党人的领导下，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共同努力下，得到了实现。幸福的生活，真的像花儿一样开放，就想梦境一样那么简单地实现了。时间证明了一切，这样的美好生活来自这一场伟大的改革。
随着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地瓜，这个喂养了我整个童年的伙伴，最先在我的生活中渐行渐远。1989年的秋天，当我在市区熙熙攘攘的市场游荡，发现那摆在地摊上的一挑地瓜时，久违的情感一刹那涌上心头，竟有一丝温暖的感觉充满了全身。我蹲下身子，与摊主详细地聊起了地瓜的价格，才知道现在每公斤地瓜已经卖到1块2毛钱了，地瓜丝更是少见，那农民兄弟告诉我说，生吃都没了，还有晒干的吗？地瓜这个当时餐餐必食的粗粮，如今却是难得一吃的“珍品”，吃着妻子煮的地瓜，我觉得格外得香甜。
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不断丰富，人民群众的思想格外活跃，对民主与自由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也在不断地提升。而我，正是与这个伟大的改革时代同步成长起来的一代，让我对改革开放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的巨大影响和实惠，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的幸福感，有了更加真实与具体的感受。
更加崇尚民主与法制，更加追求公平与正义，更加注重的文明与和谐的政治体制，让我的政治生活与身份实现蜕变。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实际上是失地的地主。地主的后代，当然要列入黑五类的。那时候，在乡村演电影结束时，黑五类家庭的家长名字就会在广播里被大队书记点到，“某某，明天12点之前，一定要把电影担挑到某某村，交给某某人。”在小学上学的我，是不能加入红小兵组织的，同时，还会被送上一个地主狗崽子的雅号。在大搞大寨田的年代，据说风水很好，四面临田的我家的宅子，差一点就被大队干部带领的壮劳力夷成平地，好在早年牺牲的叔公，是闽中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人之一，最后总算是靠着这个烈士的声誉把房子给保住了。
就我而言，身份的变换，更是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进步。
改革开放十年之后的1989年，我刚好高中毕业，那时，居民与农民的身份却依然左右着各自的人生命运。居民有粮证，每个月可以到粮站定量买回大米和面粉，农民就只能自己种地收粮，还得上交征购粮。许多居民身份的同学，考不上大学都上了技校，或是招工当了工人，还有的直接参加考干，成了国家干部。我是农民，高考是唯一改变人生的出路，高考落榜，只能回家种地。当农民就是春播秋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候，我的心情悲凉到了极点，我想我是要一辈子当农民了。
然而，改革开放为我们亿万农民打开了一个广阔天地。1990年，身份的界限开始有了很大松动，乡镇企业的出现，让我们这些农民的子弟也可以参加招工考试，进工厂当工人，而我更是幸运地被镇政府招聘为乡镇干部，实现了人生角色的第一次转换。
到了2007年，居民还是农民不再重要了，市场上的粮食比粮站的还要便宜，质量还更好，面粉、面条随处可以买到，粮证不再被人羡慕，居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甚至只要你有实力，有真才实学，你的文凭与学历都不再是衡量人才的唯一标准了。我这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与文化背景的农民，因为笔头好，照样被县邮电局招聘为办公室秘书，并于2002年被调到三明市电信局工作。并且，通过公开考试与公开竞聘，实现了从临时工到正式工、从正式工到市级公司中层领导干部的岗位转换。一个农民，从乡镇干部到邮电系统干部，又从邮电系统干部到国企管理员，从国企管理员到上市公司的“白领”，这在改革之前和改革之初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身处这个与时俱进的时代，我却实现了这样一个又一个难得的身份转变。
而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极大地调动了全社会的劳动生产力，激发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劳动生产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促进了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极大地满足了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从小到一套睡衣，大到一套房子；拥有一间书房、一部私家车……无不在这四十年的改革时光中一一实现。
先说这睡衣。小时候，乡下老家，一到夏天，不管是干农活，还是睡觉，大大小小的老爷们，都光着膀子，身上穿着各色不同的大裤衩。村里最气派的大队书记，上身也只穿着一件前胸印有纪念建党多少周年字样的背心，背心还破了无数个小洞，一眼望去，像背着一个马蜂窝，看得着小洞里黑亮的肉色。看了就让人觉得，这干部真是臭美，还不如咱老百姓光背舒服着呢。其实，那大队书记穿的不是背心，是荣誉。直到看了电影《一江春水》里上海资本家穿着光鲜的睡衣出现在电影屏幕上时，那真是把我的眼睛都给晃疼了。那时候，我觉得穿睡衣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最幸福的家伙了。哪天，我要是也有一套睡衣那该多好呀！
十年的岁月过去了，二十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我有了第一套睡衣，那穿上睡衣的感觉就像是做梦，多多少少有点不真实的感觉难道，一不小心我也过上了上海资本家的生活了？可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了，那个晚上我睡得特瓷实。
再后来，我进城了。那是1997年，借住在一个朋友家的二楼厨房，一到冬天，靠山的那面墙就会渗出热气，凝聚成水，点点滴滴在塑料薄膜里从上往下滑行，洇湿了一地。那时，好想有个自己的窝，要是有一间自己的书房那就更好了，这可是我打小就埋在心里头的另一粒梦想的种子。
东挪西借，在县城的边角处，买了一套五楼的二手房，楼房与楼房的距离紧挨着，有点像连体兄弟脸对着脸，一天也见不上几个小时的太阳，但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居处。房子不大也不小，九十个平方，3个房间，1间做书房。把简易的书架往房间一摆，站上一排随着我南征北战的七七八八的书，虽然简陋，乍一看，似乎也有点书房的样子。
2003年，我集资了一套新房子，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了一间专门的书房，一整壁的书橱，明亮的玻璃橱门，整洁而气派，满满当当的书柜里，一排排、一层层的书，整齐地列队受阅。房里还挂着自己的书画，颇有一些做学问的样子，总算是满足了自己不是读书人硬要装着是读书人的虚荣。
2015年，依着我家6岁丫头的性子，要有一个带楼梯的小房子，这年我腾小换大，咬咬牙，交了首付，贷款在三明市区购置了一套4房2厅2卫的复式房，我和女儿有了各自的书房和卧室，到了晚上和休息天在家的时候，互不干扰，躲在各自的书房里看书、写字，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享受人类文明的成果，汲取社会人文与自然科学的营养，丰富自己的见识与眼界。
关于车，我的记忆里是自行车、摩托车，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小汽车。14岁那年，我父亲买了一部自行车，我用两天的时间学会了骑车。那时，村里的自行车可少了，骑着自行车在村里溜圈，看着村里大人小孩羡慕的眼光，心里觉得特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农村家里有一部摩托车，那可不得了，不是在外工作的干部，也是村里的大户人家。2004年，为了方便父亲出门，我给父亲买了一部摩托车。那时，摩托车已经在乡村遍地开花，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
2009年，我到三明工作六年了，妻子还在县里工作，每个周末都要到车站买车票等车回家。遇上单位有事，往往就耽误了时间，赶不上车，还浪费了钱。不知不觉中有了想买个车子的想法。也不是刻意的一定要车子，老是和妻子开着想要车的玩笑，当年4月份，带着妻子到汽车城去溜达，说着说着就把车买了。车子虽然只7万余元，但那算是车子。不知不觉中，我成了有车一族，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下一步我还会拥有什么……
地瓜与白米饭、低矮的瓦房与新村的高楼、逼仄的乡间小道与平坦的高速公路、布鞋与皮鞋、出门步行与空中飞行、从摇把子电话到人手一部的智能电话……无处不在折射着这个改革开放时代的巨大变化。恍惚间，我竟觉得置身于梦中，而实实在在的生活告诉我这的确是真的。身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幸福如此简单，只有努力工作，辛勤劳动，普通老百姓一样可以憧憬和实现美好的生活。
（本文作者系中国移动福建公司三明分公司党办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