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雅艺精的杨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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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出名,一定有他别于常人的独到之处。许多人知道杨表正是明朝时候的古琴大师,是永安市贡川人,客家后裔。五百年之后的今天,还常常有人提起他,他凭什么穿透历史时空走进现代人的视野?我尝试探究当年流传下来的他和他同时代人的文章,通过解读,从字里行间窥探揣测,试图借此还原他的志趣,定义他的业绩。

杨表正《重修正文对音捷要真传琴谱大全》分琴论和琴谱两个部分,其中,琴论阐述琴学历史和相关名人及其成就,同时表述他的学术观点和立场,是他理论研究的成果。

 

高雅的志趣

 

传说杨表正的琴艺是得到武夷山隐居的神人开示点化的,其超凡脱俗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这样的细节铁定无法稽考,极有可能是他成名之后,追随仰慕者的附会之说。

在《乐不妄传论》中,他写道:“琴之为道大矣,为物贵矣,凡为人师者,必择慈祥温禧、天资挺秀、文雅卓然者,方可以雅称圣人之器而授之,不然,虽购千金之资,不可一顾也。”琴“为道大”“为物贵”,这“大”和“贵”与“千金之资”无关,唯有雅士才可与之相称。在《乐不妄传论》中还提到一个故事:张横渠过郢陵,泛童子挟琴而随,遇一僧,以手扪其琴曰:“琴不幸矣!”遂弃之于流水。他认为僧人“肉袒、左衽”,是对琴的不敬、亵渎。古之圣人“非礼勿视”是主观回避不合礼义的现象,并不能杜绝自己不被非礼者注视。那张琴只是不经意间遇到僧人,便被遗弃。虽然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杨表正身上,但拿它说事,表明作者对雅近于洁癖的态度。

杨表正对弹琴的环境有很清雅的追求。《弹琴杂说》云:“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颠,或游水湄,或观宇中;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净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在同一篇中对衣着也提出要求:“如要鼓琴,要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知古人之象表,方可称圣人之器。”还得“浴水焚香”才能就案,“坐以第五徽之间”,种种讲究,一一做来,方能达成雅所、雅人、雅事三雅表里相契的境界。

杨表正对琴的材质也有很高的要求,在他看来,好琴即拥有“琴德”,是以人相比拟的,表明他对好琴的深爱。在《琴有九德论》开篇说:“一曰奇,谓轻松脆滑者,乃可称奇。盖称者其材松,轻者始而求,声透九年之材也。脆者,只繁古木,声清裂久,断老桐之材也。滑者,只泽声润,近水之材也。”

 

传世的琴谱

 

解放后,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会音乐研究所和北京古琴研究会合编、由陈毅题写书名的《琴曲集成》,全文影印了杨表正著的《重修正文对音捷要真传琴谱大全》(明刻本),并介绍杨表正及其著作,特别点明他的贡献:“杨表正在万历初年强调正文对音,与浙派‘去文以存勾踢’对峙,并为大量琴曲补文,而且能大胆创作,有维江派于不坠之功。”

杨表正自己是怎么说的呢?

《重修正文对音捷要真传琴谱大全》完成后,杨表正做了一篇序文,落款是:“万历乙酉岁孟秋月吉旦闽延平府永安县西峰山人杨表正书于贡川龟山书院”,这一句提供了时间、人物、地点几个信息。万历乙酉年是1885年,孟秋是农历七月。在序文中,他简述了自己编撰琴谱的缘起:“古今圣贤之精于琴者,殆不可以屈指数也。其所以正心和性端于斯,琴有赖焉耳矣。”古代圣贤精通琴术,际空而来,高蹈脱俗,可望而不可即。接着,他就发现“圣贤不作琴学,遂无传之者,不由性以审音学之者多,返古而自惑,良可慨也。”圣贤只弹不做,琴学琴术失传,后人在揣测中多有疑惑,甚至误解、曲解,这样的现实,使他深感遗憾,也使他忧心忡忡。

有志向肯担当的人总是这样:发现了问题,就要想方设法解决。于是,年轻的杨表正开始发奋努力,立志填补这项空白。“诗礼趣学虽则粗知,惟丝桐之妙,苦志究心三十余年,方得乐随道化,趣从乐生,殆不知琴之为我,我之为琴也。”苦尽甘来三十载,梅花香透抚琴人,有了这样的造诣,经常参加琴操雅集,“会谒高明同倡,斯道间有鄙俗异论,江浙之分亵玷古人高致,皆由授受错误,殊不知圣贤琴学之精,得心应手,异地皆然也。”确切地说,是那些“鄙俗异论”让他寝食难安,江浙虞山派曲词分离的观点,又令他无法苟同,特别是他们玷污古人,贻害后学,更是可恶。不平则鸣。他引经据典,以史实为经,以自己的创见和创作,苦心经营江派的学说。最终编撰琴谱:“愚甚为此虑,昕夕索诸圣源流曲操秘谱,精撰古意对正音文,理明指要,撮成类名曰《杨氏正文对音捷要真传琴谱大全》,梓行海内,以与诸同志者公之。”

我敬佩杨表正精益求精的态度。万历元年(1573年)6卷本琴谱在秣陵(今南京)印行,影响很大。杨表正不仅没有停止搜集和研究的脚步,而且致力于对原版本的修订和补正。埋头就是13年,青灯黄卷,甘苦自知,春秋不负有心人,成绩是明显的——更加丰富,更加详尽,更加准确,成为10卷本:“校正重刻,复增新曲数十操,则前之未备者益得其详,前之差谬者始得其正,视旧刻不啻天壤矣。”

在序文的最后,杨表正的包袱放下了,他轻松畅快地吐出:“琴学其有传哉!”也许是用意太专,心血耗尽,四年后他就辞别人世。他一生完成这样一件煌煌大业,集先贤之大成——记叙黄帝、孔子等130多位先贤名人琴学成就及典故佳话,自己的琴学琴论,整理出102首历史名曲,又立下首创之功——第一次把词和曲(正文对音)一一编排。他随手一带,一笔落款,就让贡川的龟山书院名垂青史。

 

经典的琴论

 

杨表正确定了古琴尊崇的地位。“盖闻琴者,圣人之雅乐也。庖羲氏之有天下,观凤鸣桐,知其材良,乃象形制器,而琴始作焉。于是定五音,宫商角徵羽是也;顺五行,金木水火土是也;正五性,仁义礼智信是也。参三才而一之,其为道也大,其为器也尊。能去淫欲之心,能养中和之气,有益于吾人者诚多矣。”以上文字,出自《重修正文对音捷要真传琴谱大全》自序。不畏浮云遮望眼,是因为立足高处。从琴的产生、定五音与融合天地大化的五行和集传统儒家思想的五性的相和相契,来论说琴与天地人的相伴相随,互涵互养,将琴置于艺术圣殿的最顶层。

杨表正肯定了古琴养和修德的育化功能。“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治将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抑乎淫荡,去乎奢侈,以抱圣人之乐。所以微妙,在得夫其人,而乐其趣也。”这几句话,出自《弹琴杂说》。弹奏中虽然有种种严苛的规矩和讲究,但形式都是为内容主旨服务的,惟其如此,才能在操琴奏曲之中,既得到乐趣,养成和的性情,又可以去俗修德,臻于高雅,最后达到杨表正综合古人意思表达出来的境界:“德不在手而在心,乐不在声而在道,兴不在音而可以感天地之和,可以合神明之德。”

杨表正阐释了乐为心声的观点。他说:“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惟乐不可以为伪。”

杨表正的琴论很多,这里不再列举,他认为弹琴的人“先要人物风韵标格清楚,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胸次好,口上要有髯,胸中要有墨:六者兼备,方与添琴道。”那么,毫无疑问,他自己一定是这样的人。

杨表正和朋友姚士畏在剑浦(今南平)相遇,叙谈中杨表正出示琴谱修订稿,姚士畏大喜,读后,为重刻琴谱做跋。跋文于万历十三年五月作于剑浦四贤书院,文中有这样的评价:“其文之萃也,如金之精,如玉之润,而天下之人莫之损益也;其音之清也,如月之秋,如江之澄,如潭之寒,千里一碧,冷然内彻也;其古雅也,如太羹,如玄酒,如周之鼎,令人观之而裴回太息,栖神千载之上也;其飘逸也,如佩玉鸣琚,乘风御空而不可即也;其铿锵也,如金石相宣,丝竹并奏,而听之者靡靡忘倦也。”这样的文字,既是对著作的评价,也是对作者的评价。可喜的是,句读间跳动着琴韵,读起来齿颊生津,耳清目明,如置身明月松岗间,琴声随紫气缭绕不绝。想来姚士畏必是一个胸中有墨的操琴高手,是杨表正的唱和知音。

杨表正自称“愚性素悚慵”,但是,我们看到,面对琴他就肃然起敬,一丝不苟,面对仰之弥高的琴学理论他却能勤学深研,孜孜不倦,面对不敬的有辱琴德的言行深恶而痛疾之。由此可见,他的“悚慵”未必是真的。他是一个有血性、有骨性、高智商、肯作为、德高艺湛的琴师。

 

(本文作者供职于永安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