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建光
家住升平坊接近二十年了,突然想到田顼。我现在住的楼房,大约就在他故居的位置。书房里有田顼编纂的嘉靖版《尤溪县志》重印本,探寻他的内心世界,愈加强烈。
田顼,字希古,又字太素,号秬山,明弘治九年(1496年)生于尤溪三十五都(今大田石牌乡),七岁随父亲迁居尤溪县城北门种玉山房。田顼成年后,在城中衙后街升平坊(今厦港街北段西侧)筑太素堂,举家迁之。二十五岁登第后,离开升平坊到各地为官。嘉靖十七年(1538年),升贵州按察司副使督学政,次年以母老多病为由,辞官回乡。田濡,父以子贵,嘉靖九年赠承德郎,后累赠奉政大夫,湖广按察司佥事。田顼退休那一年才四十三岁,“朝夕奉慈称觞,一切世事澹如也”,中晚年居家二三十载,绝迹城府,再也没有离开过升平坊。
百善孝为先,不是一句空话。田顼当然不会忘记,当年父亲田濡在任上,接到继母病故噩耗,竟然“徒步归里,庐墓侧哀瘠而卒焉”。父亲的言传身教,对他影响至深。田顼从小听说过郭居敬孝亲故事,也读过洪武元年刊刻的《全相二十四孝诗选》,对这位“性至孝,乐亲左右承顺,得其欢心”的乡贤无比崇敬,尤其对他能够做到隐居城郊终身不仕,敬佩有加。所以,他三十一岁那年,在户部外放榷税九江任满,除兵部武选司主事之际,借回乡省亲的机会,专程到秀才湾瞻仰郭居敬故居。
照理说,田顼正当壮年,仕途通达,本该舍小家顾大家,为朝廷效力。然而,他心里装着七十岁的老母,装着孝道,就装不下其他了。在他眼里,孝敬父母长辈才是天地之大德。
田顼从小聪慧,志向高远,民间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田夫子问前程”故事。田顼六岁那年,在任浙江处州卫的田濡回家,被儿子缠住问:出了石牌到哪里?出了尤溪到哪里?出了延平到哪里……一路问到京城,田顼欢呼雀跃地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去京城做官。”果然,田顼二十岁中举,二十五岁登辛巳科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户部主事,兵、礼二部郎中,湖广提学佥事,贵州按察司副使。
那时,正值严嵩、严世蕃父子专权,国无宁日,宦海险恶。田顼急流勇退后不久,张居正走上政治舞台,请田顼入朝协力推行改革,但他已无心政治,拒绝出山。后来,明神宗得力于内阁首辅张居正,开创了“万历新政”,社会繁荣,张居正也成为历史上的一代名相。假设田顼稍稍表示一下姿态,不要死硬到“抚按章五荐不起”,升平坊可能就要出个一品大员了。那么,张居正为什么这么器重田顼呢,难道仅仅是看到他那个“文宗先汉,诗类晚唐”的美名?
嘉靖十四年,田顼以礼部郎中出任湖广佥事。次年,田顼奉敕视学政,乘坐画舫游览洞庭湖时,脑海里突然跳出岳麓书院名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马上就要到楚国故地荆州巡察,他心里充满期待。
果然名不虚传,刚到荆州地面,知府李士翱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江陵有一位十二岁的神童,禀赋聪明。田顼是个爱才若渴之人,看到李知府言辞间难掩激动之情,担心他言过其实,就让人把神童叫到荆州府衙。果然人物清秀,举止不俗,但不知道胸怀志向如何。田顼以“南郡奇童赋”面试他,让考生自个儿吹捧,可不好写。但少年面对朝廷大员从容不迫,才思敏捷,一气呵成。田顼赞叹不已,夸他全才,这一年把他补录为府学生。这位神童就是张居正。
田顼联想到神童贾谊,担心特别早慧的孩子对以后成长不利,把唐朝北海太守李邕的《南岳碑》摹本送给张居正,以示鼓励。随后,田顼把发现神童的过程告知巡抚顾璘,并请他欣赏张居正颖敏绝伦的妙文。顾璘也被神童的文采感动,称其为国器之材。但与田顼一样,担忧他会像唐寅那样仅仅是个文人,难为国家所用。因此,顾璘与田顼决定做一番“琢玉”工作,对神童的成长之路进行悉心安排,要把张居正培养成为心系天下苍生的国家栋梁。
按照古代科举惯例,考生与主考官之间是门生与老师的关系。这是封建社会读书人之间的重要伦理纽带。因此可以说李士翱和田顼是张居正的入门老师和伯乐,湖广巡抚顾璘、首辅大臣徐阶等都是张居正的伯乐。俗话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因而才有不少人怀才不遇。但一群伯乐围着一匹千里马转,更不多见。
张居正的确是万里挑一的难得人才,也十分自负,在乡试中遇到挫折时,便对主考官抱有怨言。那年张居正参加武昌乡试,颇得湖广按察佥事陈束赏识,却遭到顾璘否决,拒绝录取。此后,张居正屡试多蹶。直至十六岁时,再应乡试,以第三名中举。放榜那天,田顼把他叫到身边说:“你的文章具有台阁体大气象,一定不会久居人下,为什么前几次应试不太顺利呢?”张居正毫不客气地回答:“我屡次落选,只怪世上没有像田老师这样有眼力的人。”田顼非常不高兴,正色道:“你说我独具慧眼,是间接诋毁前任主考官!你如此刚愎傲慢,他日得志必逞威福,将连累抬举你的恩人哪。”
田顼将这段话记录在卷首。此举,对张居正触动甚大。
这个时候,顾璘大人在湖北安陆监工,张居正特地登门拜访。顾璘一见当年神童,喜不自禁,一边欢呼“祝贺中举,祝贺中举”,一边解下官服上的犀角腰带,赠送给张居正。田顼和顾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演双簧,担心张居正少年得志,反而成庸才,用心良苦。嘉靖二十三年,张居正已经文名满天下,进京参加会试却意外落榜了。三年后,再次进京赶考,如愿以偿。那时,田顼已经致仕八年。张居正此时方才明白田顼用意,尽析前嫌。他飞黄腾达后,对恩师李士翱、田顼、顾璘的奖掖始终念念不忘。
张居正二十三岁中二甲第九名进士入选庶吉士,在内阁重臣徐阶引导下,努力钻研朝章国故。他因病请假三年游历各地,发现了许多社会问题,重回翰林院供职时,思想逐渐成熟,模仿老师徐阶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正在这个时候,张居正需要田顼出山,共谋大业。没想到老师不给面子,他只得请江陵老乡、嘉靖八年会试榜首唐顺之再赴尤溪,以示诚恳。这一年是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田顼已经六十一岁,垂垂老矣。田顼陪同唐顺之游武夷山时,得到对方美誉,他作诗答谢:四十已明农,甘心篙与蓬。谁知金马客,来访白头翁。草舍燃光里,岭梅雪夜中。颓颜倚玉树,相对一枝红。
从此,田顼淡出朝中大臣视野,隐居升平坊,终老于尤溪。
田顼从小在南溪书院读圣贤书,习举子业,博古通今,才华横溢。他出仕后十分重视教育,曾在黄陂扩建二程书院,又在九江创办濂溪书院,为朝廷培养和选拔人才。他每到一地,格外礼贤下士,每寻得贤能,无不登门造访,虚心请教。对属下则体恤关怀,热心栽培,择机提掖。他辞官归隐后,不忘传播朱子理学,晚年在文山下种玉山房旁的旧城隍庙遗址上,创建书院,聚徒讲学。适逢儒学大师唐顺之来访,田顼对他仰慕已久,便以他的号“荆川”命名书院。
田顼官至三品,颇具家资,曾经私募兵勇,死守城邑,击退袭扰尤溪的流寇,受到官民褒奖。同时,也引起地痞流氓的特别“眷顾”。荆川书院开学时,突然发现大堂里坐着一尊城隍爷。他只得请人抬出去,可怎么也抬不动。田顼绕着城隍爷走一圈,看见底座上加了铁链,俯身边解开铁链边装模作样地说:“城隍爷!请你自己回想一下,我读书时候,你有无过错?”
当年田顼邻居家丢鸡去问城隍爷,城隍爷错怪田顼,害他背了个贼名,全城人都知道。当时去城南南溪书院读书的孩子,中午要带饭。田濡任处州卫小吏,薪俸微博,供养一大家子常常捉襟见肘,田顼吃不上好饭菜常遭到同学耻笑。他后来做了一把木鸡腿裹上红糟,避开同学吃午饭。此时,邻居家正好丢失一只母鸡,同学检举说看见田顼吃鸡腿。邻居怀疑田顼偷鸡,把他拖到伽蓝庙问案,伽蓝居然回应是他偷鸡。田顼受冤枉气愤地指着伽蓝菩萨吼道:伽蓝、伽蓝,真无礼,流徙三十里。失主见田顼不服气,又将他拉去问城隍,想不到城隍爷也把他当作小偷。田顼母亲只好加倍赔偿邻居,息事宁人。几天后,失主在自己家的竹篓里找到正在孵小鸡的母鸡,田顼才洗刷了冤屈。
尤溪县城三十里范围内无伽蓝庙,据说与此有关。今天,又有人企图以城隍爷名义要挟田顼,他想起小时候背负的贼名,气不打一处来。在田顼这声责问后,大伙轻轻松松地抬起菩萨,把他送回到升平坊城隍庙。
但是,第二天城隍爷又回到荆川书院,有一个人对田顼说:“田大人,昨晚城隍爷回去一想,觉得不对。当年是你用假鸡腿蒙骗人,才致使他误判,责任在你不在城隍爷,所以他又回来了。”田顼不屑地说:“我堂堂一个三品官,在城隍庙遗址建书院,普惠大众,你敢不愿意?”那个地痞无非想在田顼身上揩点油水,狡辩道:“田大人息怒,城隍爷托梦对我说,你辞官返乡成为平头百姓,县城的城隍爷虽比三品官小,但他管着县官呢,不比你大呀?他要回到旧家住几天,你敢不答应?”田顼十分清楚,这个城隍庙遗址自洪武二年以来一直闲置,不是什么人的私产,决不能让这种拖破鞋的人阴谋得逞?田顼知道遇到地痞无赖,早做防备,他手指荆川书院中堂上的朱子画像,义正词严地说:“不是我不让城隍爷回来,是他!”尤溪人崇拜朱子,于是,顺顺利利地把城隍菩萨移走了。凭借田顼晚明才子的名望,许多名儒来此讲学,荆川书院成为传播朱子思想和教化民众的场所,也是尤溪城内除了南溪书院、开山书院、正学书院之外,又一处重要书院。唐顺之受张居正之托游说田顼,正好被请为荆川书院开堂,课后,与田顼联手在书院前种下一棵榕树。
如今,北门路旁这棵古榕根深叶茂,粗壮的枝丫跨街伸展到了对面的楼宇。从升平坊到荆川书院不过十分钟路程,因为县体育馆在文山脚下,我经常到田径场锻炼身体,与这棵榕树成为老熟人。每当从古榕下走过,我都会习惯性地抬头仰望,想念田顼。
田顼是一位值得追忆的历史人物。文采风流,饮誉四方。嘉靖丁亥,即田顼登进士第六年,应县令李文兖之请,他仅以一月之期,夜以继日,纂修《尤溪县志》七卷,不愧为晚明四大才子之一。如果说宋咸主修的《尤川志》是尤溪第一部县志,嘉靖丁亥版《尤溪县志》则是传世的尤溪第一部县志,功莫大焉!田顼著《太素集》二帙行世,录入民国版《尤溪县志》的诗文有:《重修功惠祠记》《招凤祠》《更立三铺记》《朱侯去思碑》等。很多古人做了京官,晚年大多落叶归根,这一点值得现代人学习。田顼不忘养育之恩,四十三岁回归故里,把余身献给桑梓,今天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如果志在四方的好男儿,同时不忘家乡,向来时路多回望几眼,不也是一道风景?我有幸在升平坊田顼故居原址置业安家,希望沾一点晚明才子的才气,为家乡多写一些好文章。更期待多一些田顼这样的伯乐,慧眼识英才,栽培后学,帮助年轻人健康成长。
他不仅是位才子,也是一位时刻关心百姓疾苦的士大夫。尤溪崇山峻岭,山路迢远,城郭辽旷。明初,矿冶、地丁赋税苛重,爆发过蒋福成、郑永祖领导的农民起义,尔后罢银冶,划地立大田县。弘治、嘉靖间,再遭兵燹之祸。在田顼退休回乡前三年,“始析三分之一为大田县治,亦甚便之。但户口减而征徭如故,土田去而粮税犹存,迄今将二十载。”田顼为此四处呼吁,为民解困。他爱惜贤能,心忧百姓,孝亲敬友,堪为世范。
田顼卒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享年六十六岁,葬于尤溪十一都吉木村。墓志由大学士、兵部尚书王用宾撰文,门人张居正篆额。(图为田柜山幕志铭。1997年初尤溪县文物普查时,在吉木村发现明张居正篆额的“孝廉先生墓志铭”一方,今为尤溪县博物馆收藏。志为青石质,长方形,高58厘米,宽53厘米,厚3.5厘米。)
(本文作者系尤溪县朱子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