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 建 光
白泉村地僻人稀,如今几乎成为荒村。第二次走进林氏祖祠,我突然觉得它如同旧朝孑遗,一脸肃然。这栋不住人的老屋,独立于一座浑圆的山包下,面对阡陌纵横的田垅,以及零星散落在田间和山边的屋宇,忘记了春夏秋冬,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好在有一束冬日暖阳照射在屋顶上,不至于显得太阴冷。大门上的御赐对联虽然褪色,也足以吸引眼球:一门三进士,四世五大夫。
眼前这座祖祠号称林积故居,仅仅是号称,当然不会是宋朝遗存。从建筑风格和朽坏程度判断,当为明末所建。林积生于北宋天圣四年(1026年),卒于元祐元年(1086年)。南宋第二位皇帝宋孝宗赵昚,在位时间是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至淳熙十六年(1189年),照此推算,赵昚御赐白泉林氏祖祠这幅对联时,林积已经去世百年,最少也有七八十年了。各地都能见到类似的对联,多有矫饰的成分。但这位为岳飞平反昭雪的皇帝,对题字与下圣旨一样慎重,调阅了曾经被神宗褒扬为“廉能”的林积及其家族档案:
林积,宋庆历六年丙戌进士;
次子林乂,吏部侍郎、敷文渊阁待制;
长孙林极,朝奉郎,提点江淮、荆浙、福建、广南铸钱司;
次孙林祐,宋徽宗时(具体时间不详)进士,朝散大夫;
曾孙林孜,奉议郎,福建路安抚司参议官;
玄孙林振,南宋乾道五年己丑进士,官至节度通判。
从许多史志可以看出,南方各地的进士大多集中在南宋时期,尤溪也不例外。那个朝代的进士如过江之鲫,一则说明文化高度繁荣,二则如今天高校扩招,含金量下降。林积对于尤溪来说,最大的意义在于他是打破科举坚冰第一人。庆历六年是公元1046年,尤溪建县305年时,迎来了第一位进士。如果从隋炀帝大业年间置进士科算起,则等了整整440年。尤溪人文拨云见日,还应当记住另一个人:宋咸。
宋咸,建阳童游人,天圣二年(1024年)进士。青少年时便展露才华,颇得庐陵欧阳公器重,胆识兼备,有志于学。庆历元年(1041年)任尤溪县令,一反地方官首拜城隍爷的规矩,轻车简从,登孔庙,祭先圣。刚刚到任就将学宫迁移到城东南僻静处,面试生员数十人,亲自教授,林积即为其中之一。宋咸来尤溪之前,曾经要求病休获准,在建阳雒田里建霄峰精舍,聚徒讲学。他离开尤溪任官邵武军时,一如既往热衷教育,增建学舍,亲自教授,诸生聚于学宫达千余人。在那个时代,地方官没有太多行政事务,审理案件,维护稳定是首要工作。尤溪在宋代只有区区三万八千人口,哪有那么多争讼,自然是“决牍无滞”,正好可以把精力放在“广厉文教”上。他见林积第一眼就说:“以子之才,取科第如取芥耳。”在宋咸“躬为诱进”之下,尤溪实现了从“邑人未知学”到“士稍知向往”的转变,文教逐渐被重视。
宋咸文武双全,累官至都官郎中,以朝散大夫衔退休,回建阳讲学著述。他一生勤于著述,著作有《周易补注》《杨子法言广注》《毛诗正纪外义》《论语增注》《朝制要览》等。主政尤溪期间,不仅重视教化,还修纂了尤溪第一部县志《尤川志》。据《崇祯丙子重修县志序》记载:尤溪隶华于唐(开元二十九年置县),宋庆历宋公始著有《尤川志》,久湮弗传。更可惜的是,这部“久湮弗传”的《尤川志》连一篇序文也没有留下。宋咸《法言注》也是在此期间完成,《尤溪县志》“艺文卷”收录《法言注序》全文。《法言》是杨雄仿《论语》而作的一部哲学著作,历史上留下注本多种,《四库全书总目》说,司马光注释《法言》时,尚存李轨、柳宗元、宋咸、吴秘注本。宋咸善文工诗,《福建通志》称他是“闽中第一流人物”,《全宋诗》收录其诗作五首。庆历四年,宋咸升迁给事中,两年后,林积考中进士在尤溪遇到宋咸,真是百姓之幸,林积之福。
据《林氏族谱》记载,宋天圣三年(1025年),九牧林七房蒙公十世孙林朗,从闽县石井迁尤溪,娶郑氏为妻,次年生林积。尤溪郑氏可不是戚戚无闻的家族,历来不含糊。前有镇闽将军卢珖之母,在儿子和四个孙子阵亡之后,为了保卫尤溪城池,以百岁之躯挂帅与敌血战。明洪武元年,朱元璋为褒奖卢母郑太夫人教子有方,一门忠烈,赐尊号“尤溪之母”。后有郑安道(晚林积出生二十年左右),熙宁六年癸丑进士,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从二品)。郑家在尤溪城南筑有别墅溪南馆,朱熹即诞生于此。后来,郑家人将别墅捐给政府,宋理宗赐额“南溪书院”。林积母亲一定也是位名门闺秀,家学渊源有自,从而培养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尤溪地貌以山地为主要特征,白泉村为高海拔小山村,绿树浓荫,云遮雾罩,冬天常常要等到近午时分,才能见到阳光。当年林朗公“见白泉山苍水碧,遂欲家于斯”,是否看中此地环境清幽适合读书,不得而知。根据《尤溪县志》记载,宋咸莅尤前虽然说“邑人未知学”,但确实已有县学,只是未被官民重视。宋咸“选弟子林积辈数十人”,应当是从现有的县学生员中选拔优秀青年,组成一个“特招班”。这样说来,林积从小就被送进县城读书,可见每个人的成就,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取得,必须经过一番艰苦的磨砺。白泉村山高水寒,如今走在这座廖廓的村落中,不论是在院内院外,还是山脚路边、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泉眼和废弃的水井。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从白泉村到县城,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第一次来白泉时,我特地走了一小段白泉去县城的古道,从中体会郑夫人牵着少年林积的小手,送了一程又一程,目光充满期待的殷殷深情。有幸的是,林积在弱冠之年被宋咸看中,“躬为诱进,出入游行与俱”。
三年后,林积远赴京城求学,并留下一则拾金不昧的故事。明代李元纲《厚德录》有原始记载:
林积,南剑人。少时入京师,至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息旅邸。既卧,觉床笫间有物逆其背,揭席视之,见一布囊,其中有锦囊,又其中则锦囊实以北珠数百颗。明日,询主人曰:“前夕何人宿此?”主人以告:“乃巨商也。”林语之曰:“此吾故人,脱复至,幸令来上庠相访。”又揭其名于室曰:“某年某月某日南剑林积假馆。”遂行。商人至京师,取珠欲货,则无有,急沿故道处处物色之。至蔡邸,见其榜,即还访林于上庠。林以告曰:“北珠俱在,然不可但取,可投牒府中,当悉以归。”商如其教,林诣府尽以珠授商,府尹使中分之,商曰:“固所愿。”林不受,曰:“使积欲之,前日已为己有矣。”秋毫无所取。
南剑,即延平(今南平),尤溪隶属。后来,“林积还珠”的佳话到了洪楩手里,在他的《清平山堂话本》演变成“积善阴骘”的故事。凌濛初在《初刻拍案惊奇》中,进一步把这一主题演绎得淋漓尽致,说林积“为人聪俊,广览诗书,九经三史,无不通晓”,那天归还珠子时,失主见林积“再三再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卖得银来,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林积后来一举及第。”林积还珠美名扬,直到民国时期,这则故事依然是小学国文教材的必选篇目。
林积二十五岁考中进士,带着不贪图名利的优良品质,首仕循州判官。在负责审理一起“海盗案”时,违背了上司办大案出政绩向朝廷邀功的意图。林积坚持秉公执法,反复侦查,多方搜集证据,认定当事人无辜,将被告无罪释放。上司暗示办好此案后保举他升迁,自然就落空了,同僚为之扼腕。林积淡然一笑:“失一荐章而全生者五十人,何憾?”不久,林积改任赣中安福县令。到任伊始,崇文尚学,立庠序,纳人才,使得邑人“初未知学”开始“彬彬向学”。届满,调任江苏六合。六合县是个十分贫穷的地方,十年九灾,非旱即涝。在林积的倡导下,造桥筑路,开挖陂塘,疏浚沟渠,防涝抗旱。他一心一意为民造福,深得百姓爱戴。后来,林积擢升广南东西二路提举。他深入矿山,精心规划,产销两旺,官民获益;管理市舶港口,善于调处,商贸兴盛,政声卓著。
熙宁年间,林积任职泗州。时值变法革新派王安石执掌朝政,十分器重林积,称赞他“才行不置”,向皇上举荐。林积与王安石之间,可谓缘悭一面,这要回溯到六合县令任上。正当他兴文教,重农桑,施展才干之时,不幸母亲去世,辞职回乡守孝。林积严守“民不见官”规矩,即便是在旅途中与当朝宰相王安石邂逅于驿站,也拒绝与他私下会面。林积此番因公登宰相府,让王安石想起那一幕,心生敬意。王宰相夸奖林积才能和品行不断上进,以他在泗州任内的政绩报呈朝廷。宋神宗召见林积,以“廉能”褒扬。此后,林积青云直上:擢升江西运判、广东提刑、三司度支判官、库部郎中、太府少卿;晚年外放福州、转任河南转运使……
然而,尽管林积“廉谨方严,历官中外,所至著殊绩”,却因为“鲠挺不得用”。据说,林积不屈服于权贵,拒绝参与王安石变法,只好致仕而归。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林积告老回故里,在邻乡买地置业,元祐元年(1086年)病卒,葬大罗岐山。追封少师、左辅侍郎。所以,人称林家为少师府。因林府面前开阔,四里八乡的百姓自发于此交易禽畜土产,久而久之形成集市,有了固定的赶圩日子,人称“官前圩”,以致当地得名“管前”。林积去世四十多年之后,朱熹诞生,这之间尤溪出了二十八名进士。自先哲在县城溪南馆诞生之后,比屋弦歌,科甲连芳,到宋末有126名进士。林积的故事广为传播,深得民心,民间甚至还流传朱熹的颂诗:双星剑气起龙渊,直涌云涛出白泉。独破天荒攸启后,力抚皇极克承先。经常研习朱子诗文的人,很容易看出这首诗乃近人伪作,诗的后半部分就不在此录入了。
大罗岐山成为林积的归宿,在那里静静地长眠了930多年。他不需要好心人借朱子的名义拔高,只要后人到坟前看一看,点一炷香,就会觉得温暖。但是,没有!并且,接纳林积的大罗岐山就在少师府对面,半个多小时就能走到。我这次二进白泉,是陪同省城的一位作家朋友,临时决定绕道去拜谒林积寿域。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一位被皇帝赞誉为“廉能”的一代廉吏,一位被颂扬了几个朝代的拾金不昧楷模、“积善阴骘”故事的主人公,其坟茔被柑橘林包围,野草丛生,已经荒芜。但墓地上还没有长出高大的乔木,据此判断,荒废的时间可能不长。也许数百年来都无人管理,二三十年前毁林种果之风盛行时,这块山坡上的大树被砍伐,才重新被人发现。这也只是猜测。墓葬形制是这一带常见的凤形墓,占地不大,没有墓碑。当然更没有宽阔的墓道、文武翁仲护卫左右的排场。周围零星散落一些砖石,说明墓葬可能被盗掘过。林积晚年负责河南漕运,在河南转运使任上退休。那时,每年经他手运送到京都的物资不计其数,单单粮食一年就达四百万石。这个要职肥得流油,非德能兼备者不可胜任。他的坟茔,却没有一丝豪奢,可见是个廉吏,值得后人敬仰。
林积没有想到,在这个冬天,会有几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文人,瞻仰了他的故居之后,又费尽周折来到他的长眠之地。我们离开林氏祖祠时,天气转阴,太阳偷偷躲进厚厚的云层。车子行驶在从白泉通往管前的公路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打着车窗,让人觉得有几分寒意。直至下车登山,阴雨蒙蒙,一路伴行。我们踩着泥泞的山路,终于找到他的安息地。当向导用砍刀劈开杂草和灌木丛,渐渐露出这座宋代名人墓轮廓时,我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差点没有掉下眼泪。
我们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表情僵硬,然后又注视着向导砍刀起落,不敢出声。在白泉林氏祖祠内,我看见为修缮祖祠和铺筑水泥路的捐款名单,写在大红纸上闪亮耀眼的名字,有上百之众。民间历来是祭祖与扫墓并重,进士的后裔们一定懂得礼仪和规矩,为什么无人牵头重修祖坟呢,难道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家族隐情?林积一生不为名利所动,廉洁奉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值得人们尊敬。他去逝后,古人尚且能在县城建昼锦坊纪念,今天,我们怎能把尤溪有史以来的第一位进士遗忘呢?还有,那位“闽中第一流人物”,林积的业师宋咸,同样值得为他树立丰碑。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供职于福建省尤溪县海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