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劲光
三明作为新兴的城市,人口来自全国各地,自1958年建市以来,三明的经济社会发展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包含台湾同胞的辛勤努力。特别是两岸开放交流开启后,无数的岛内台胞来到了三明,增加了对三明的了解,明台交流越来越频繁。
谁能想到,上个世纪两岸“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年代,两岸同胞完全断绝了往来,音讯全无,持续了近四十年,真是人世间的不幸。那时,先后有80多位来自台湾的同胞来三明工作生活,有的从部队转业退伍过来,有的自愿来三明参加建设。这些台胞长期在三明工作生活,却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他们热爱三明,心系故乡,演绎出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直到两岸“三通”后,大部分老台胞才回到了台湾故乡,了却了心愿,实现了团圆的愿望。但仍有一部分老台胞,因各种原因,无法回台湾故乡,他们的故事常常震撼着我的心灵,至今仍然难以忘怀。
明月何时照我还
女台胞黄进治的思乡故事让人潸然泪下。黄进治住在三元区洋溪乡新街村一座普通房屋里,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她从台湾来到三明定居,从20岁的年华到85岁的高龄,她都是在思乡中度过,经历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她在洋溪生活了65年,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洋溪话,再加上那一身打扮,让人感觉是朴实的本地农妇。其实,她的老家在台湾省台南市,说起闽南话则是十分地道,虽已八十高龄,仍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少女的秀丽风采,在她的身上记载着委婉动人的故事。
1949年的夏天,一个梦怀着美丽幻想的台湾少女,嫁给了在台湾工作的三元区洋溪乡的英俊青年。随后不曾踏出台湾的少妇,与夫君乘船穿过台湾海峡,来到洋溪山村看望公婆,预定一个月后就回台湾,并订好了返回的船票。那时,这个来自台湾的美丽新娘轰动了小山村,夫君的亲朋好友争相目睹,公婆百般疼爱,黄进治度过了愉快的蜜月时光。
一个月后,黄进治带着浓浓的情意准备返航时,才发觉来往台湾海峡的船只已经停航,从此就是漫长的等待,伴随着她的是思乡之苦。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黄进治无法回到台湾,只好暂时留了下来,很快就生下了四个女儿,当起了母亲。在台湾还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女儿,转眼间就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了,她开始学做家务,干农活,春播秧苗,夏收稻谷,操持着家务,整天忙里忙外,成为操持农田的好手。黄进治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养育儿女,辛勤耕作,村里人人都夸奖她是一个好媳妇、好母亲。很快就与当地的农妇融在一起了,唯一不同的是她无法回到娘家,当她看到周围当地媳妇高高兴兴回娘家的情景时,她就会一阵酸楚,只能在叨念着台湾亲人。她经常让人看从台湾带来的结婚照片,那是年仅20岁的黄进治披着婚纱,旁边站着她风华正茂的先生。几十年来,为了抚慰她的心灵,他的先生为她写了大量对联,深刻表达了她思乡的愿望。但黄进治有时还会有一些怨言,她常在人前责问她的先生,把她从家乡带出来前,先生给她的家乡亲人承诺过一个月后就回台湾,为何50多年了还在这里,让她备尝了人世间的乡愁痛苦。海峡对岸那充满温馨的童年回忆,那母亲的关切、兄妹的嬉闹,一直是她无数辗转难眠之夜的主题。
当她历经四十多年后才联系上台湾的哥哥和两个姐姐时,才得知日思夜想的母亲已离开人世,当年20多岁的哥哥姐姐都是七旬老人了,黄进治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伤痛,放声痛哭。人世间最亲近的是血缘关系,骨肉同胞血管里流淌的是同一根血脉的汩汩热血,黄进治与亲生母亲只一峡之隔,却咫尺天崖,生不得相见,死不能告别,这是人间的一幕悲剧,留在黄进治心灵上的是难以愈合的伤口。从那一年起,黄进治每逢其母的祭祀日,就在家中备好三牲果品,烧一炷香,朝着台湾方向遥拜母亲之灵。
尽管这里的家园也很温馨,四个女儿个个孝顺,孙儿缠绕,然而,她还是日夜想念台湾亲人。在台联工作时,我每年都会到洋溪看望她,她总是老泪纵横。台湾老家的亲人一再邀请她回去看看,可她已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一直难以成行。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块伤痛,何时才能回到家乡,回到那一片生她育她的地方。
跨越时空的追忆
永安原贮木场职工、高山族同胞夏郎家住台湾花莲港,1944年,他在老家和秀美的姑娘阿莲结婚,不久生了个女儿叫伊央。1945年,在他的女儿小伊央刚满周岁的一天,他进城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来不及与妻子、孩子告别就被强行抓走,而后被扔进驶往上海的军舰,送到大陆战场。后来,他被解放军所俘,转而参加了人民军队,在部队曾荣立三等功。退伍后,来到永安贮木场工作。
日月穿梭,飞逝了37个年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除了勤恳的工作外,夏郎就是日夜想念着台湾的妻子女儿,盼望着早日回到台湾家乡,37年来,他默默地守护着心中的家,祈盼着早日与妻女团聚,可总是音讯全无。
他只身一人, 忧郁成疾,50余岁就重病缠身, 有一天,他突然病发,昏迷不醒,肾功能严重衰竭,全身浮肿,随时有生命危险,由于病情严重,他所在的单位先后送他到几家大医院治疗,雪白的被单下面,显现一张浮肿苍白的脸,医生把维系生命的药水一滴一滴送进他的体内。天从人愿,经过医生的抢救,他多次从死亡线上生还,夏郎终于活了下来。然而,他的病情虽有好转,却仍显得心事重重,叹息不止,眼神里隐隐含着悲苦。我多次陪伴他,他一直诉说家乡可爱的女儿。我总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诉说,也许这种倾诉能够让他得到一点心灵的安慰。
经努力,我把夏郎的身世向一位回大陆的侨胞作了介绍,他表示愿意专程去一趟台湾,替夏郎传送家书。夏郎激动万分,在信里动情地写道:“亲爱的阿莲,我永远忘不了你和女儿伊央,天天遥祝你们母女,盼望能早早回到你们身边……”
这位侨胞辗转到了夏郎的家乡,并将信亲自送到了他的妻子阿莲的手里。夏郎的妻子泪如泉涌,立即给夏郎写信,表示要来大陆看望夏郎。对此,台湾《联合报》曾报道这一消息,标题醒目感人:“烽火离情,夏郎阔别叁拾柒年;片纸飞来寻阿莲,母女俩惊喜交集”。
几天后,新华社发出一条电讯,报道夏郎找到妻女的消息,呼吁台湾当局让阿莲和伊央到大陆,看望病危的夏郎 。
可是,由于当时台湾当局的阻拦,夏郎的妻女无法前来。夏郎收到妻子回信时,已经病入膏肓,老人唯一的愿望是:在他弥留之际,能见一见分离了37年的妻女。夏郎一直盼了38天,始终没有把妻女盼来,他心力衰竭,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个让他充满乡愁的世界。
海的那一边是家乡
清流县电业公司职工钟金水也是一生在思念台湾家乡中度过。1948年他在台湾被迫当了国民党兵。来到大陆后,参加了起义,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革命胜利后,他来到了清流工作。那时,他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台湾早日解放,早早回到家乡,那里有他深爱的母亲,有疼爱他的六个姐姐,一天天的过去了,除了工作,他就是等待台湾的消息,一直想回台湾老家。
我曾多次看望钟金水,劝他先安下家,再慢慢等待,可他听不进去,同事们反复劝说,说不动他的心,他坚持回到台湾再成家,日思夜想,成了无法解开的结。春去冬来,钟金水年龄在一天天的增长,回家的路却是那么漫长,慢慢地似乎变得有些异常了,单位的领导一次又一次地送他到医院看病,可病情就是想念台湾家乡,想念亲人,根本难以医治。单位又送到三明、福州,也同样查不出病因,就是想念台湾家乡,希望早日回家。
他的一生总是与乡愁紧密相伴,漫漫人生就在乡愁中煎熬。我每次见到他,就升起一股惆怅,如果没有战争的硝烟,他一定在台湾老家辛勤耕作,养儿育女;如果没有人为的藩篱,战争结束后他一定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而不会留下六十年的思乡哀歌。他被迫离开台湾,卷入硝烟弥漫的战场,他哪里知道,他踏出家乡的那一步,就迈出了六十年的时光,那一别,他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从此漫长的人生路伴随着思乡的苦楚。
战争没有摧垮他,因为他选择了一条光明的道路。战争结束后,他勤奋努力,积攒费用,时刻准备回家,想到就要回家,他欣喜若狂,可是两岸的坚冰犹如顽石,迟迟不能融化,台湾海峡给他带来无尽的忧伤。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他想家的强烈愿望始终没有减弱,一心想回家,苦苦的追求,苦苦的等待,他没有其他的奢望,也没有其他的梦想,就是天天叨念着台湾的亲人在海的那一边等着回去,他仿佛听到了亲人的声声呼唤。
他多次对我说,在海的那一边家园里,有几代人居住的房屋,房屋缀着琉璃瓦的翘角飞檐,屋前有一片菜地,有青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有垂着长须的老榕树,肃穆地静立在夕暮之中。一座古庙依偎而立,悠长的晨钟暮鼓掠过长长的街道,与风相和,那里有乡亲纯朴的笑容。他还讲着与邻居一位姑娘的深情故事,他对我说了多次,他要回到家乡成家,养儿育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变成八十岁的老人,竟然还痴心不改。八十年的漫长人生,有六十年在乡愁中度过。中秋月圆,他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台湾的亲人,回味着在台湾合家团圆的情景;夜深人静,他又会想起莽莽林海的阿里山,碧波荡漾的日月潭。海的那一边是家乡,多少次梦回家乡,他看见了家乡一草一木而牵动离思,醒来,泪湿枕巾,又凭添几多惆怅。
是的,世事沧海桑田,而他家乡房屋依然还在,那里依然住着他不少亲人。我亲自到了他的台湾老家,他的外孙接待了我,才知道他的同辈亲人都去世了,我给他带来他外孙的信件并念给他听,他极为震动,留下悲泣的泪水,我和他多少次的交流,他的意识总是那样的模糊,可一谈起台湾老家的事,还是那样的清晰,他要我带他回家乡,可他还能回得去吗?长年痛苦的追求,已经损害了他的双眼,他的身体已十分羸弱,怎能承受路途的颠簸?春雨绵绵风满楼,秋风秋雨愁更愁。
在大陆,他又是幸运的,虽然孑然一身,但他的周围有一群爱他的人,他在病床上躺了十几个春秋,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很多人在默默地为他护理,他曾经明亮的眼睛,已浑浊不清,无法看见蔚蓝的天空,色彩斑斓的世界,但他的内心一定能感受到来自社会的温暖,所以,他的生命显得如此顽强,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他付出了真诚的爱,清流县就是他温暖的家园。
两岸亲情割不断 骨肉团圆终有时。骨肉亲情联结着两岸同胞,割不断、拆不散,“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的两岸对峙隔绝年代,再也不能出现了。如今,两岸同胞进入了自由表达书信、电报、电话问候、表达思念的时代。现在借助互联网科技突破时空局限,“同框”问候也成为现实,两岸同胞在新媒体互联网上,“云端”互动,共话团圆,对故乡的依恋、对至亲的想念、对友朋的挂牵汇流成深沉的海,凝结成隽永的诗,上演着一场场穿越海峡的“嘉年华”。但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那些不幸的台胞,祈祷他们在天堂里团聚。
(本文作者系市政协文史研究员、市台联原会长、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