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光
一
从晚清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无数仁人志士苦苦追求的民主社会,总是不幸地被各种政治和军事势力粗暴践踏,读书人再度陷入迷惘。纵观尤溪历史,出过不少进士,不乏以国家社稷为重,以诗书继世为荣的人家。我曾在《尤溪赋》一文对这些天之骄子进行过赞誉:“宋代以降,文风蔚起。科甲首登第,翘楚属林积。文、公二山野烧,魁星天降。先哲朱元晦,道统赓续,理学思想朝野皈依;名儒郭居敬,序诗辑录,《二十四孝》妇孺皆知。家弦户诵,一门三进士,何止庄家、聂家;比屋弦歌,同榜两兄弟,更有孟瑨、孟琇。忠义传家,靖边将领一腔豪气守关山;为国捐躯,抗日义勇四千热血溅沙场。帝制废,群雄起,村夫草莽卢兴邦啸聚绿林,叱咤风云,虎踞八闽占半壁……”
闽北王卢兴邦势力范围覆盖闽北十七个县和闽西五个县,治下二十二个县的县长均由其指派,具文福建省政务会备案即可。这个被何应钦称为“崛起田间”的地方军阀,由此也笼络了一大帮文人,前呼后拥。有人为他立生祠,炮制十景诗,还有人为他代笔,摹写朱子手迹“行仁义事”于福州鼓山摩崖刻字……
卢兴邦与黄名扬因为一场误会,被逼上梁山,尤溪六都僻远小山村的这个泥腿子,被造就成乱世枭雄。他大字不识一斗,因为一纸契约摔了大跟斗,所以,割据闽北之初就着手兴办教育。首先在家乡创办双鲤小学,在南平创办闽北中学、延平小学;随后,又创办建瓯乡村师范学校,尤溪公立师范学校,尤溪公立初中……国民政府定都南京时,卢师长已经坐拥八闽半壁江山。此时,闽北王倡导修志,适逢煌煌盛世,万象更新,得到许多人的支持,特别是得到最后一拨与功名沾上边而又无用武之地的儒生积极响应。一九二七年之后,闽北各县陆续完成修志盛举。这一天,军政要员和地方士绅来到尤溪,参加卢师长千金于归庆典,云集双鲤卢公馆。尤溪县长马传经首先亮出重修的《尤溪县志》,赠送给在场贵宾。马传经长卢兴邦八岁,讨好闽北王说,卢师长体民情察民瘼,于民国十二年通令全县清葬停棺,有口皆碑。卑职为师长善举所感动,不揣冒昧撰文记之,收录县志之中。说罢,打开《尤溪县志》“卷之八”,附载中一篇题为《瘗棺清葬》的引言写道:尤俗惑于堪舆,往往远年停棺不葬,自城及乡,堆集棺柩扃罐,几以万计。民国十二年师长卢兴邦出示,限期清葬。其有贫而无力以及无嗣者,胥沐捐廉给以葬金,停棺为之一清……
沙县县长梁伯荫接过县志,不冷不热地夸奖一句,马县长文辞古雅,佩服,佩服!马传经听出他话中有话,不卑不亢回道,有幸沾了师长的光,拙作得以行世。
《尤溪县志》由洪清芳主纂重修。马传经与洪清芳是邻居,府第都在尤溪城南青印坊,紧挨着南溪书院。他俩能文工诗,尤其擅长书法,经常相聚切磋。马传经曾经简放江西直隶州判,继梁伯荫任尤溪县长前,落魄不得志,十几年来寄身南溪书院开馆授徒,倒是桃李满门。卢兴邦因为没有文化,对晚清遗老遗少中的读书人格外抬爱。马传经、洪清芳、黄名扬同为宣统己酉贡生,造化弄人,黄名扬偏偏死在他的刀下。洪清芳对卢兴邦刺杀同科恩贡黄名扬敢怒不敢言,此次修纂县志,若不是马传经三顾茅庐,断然不肯出山。马传经记得曾经请示过卢师长,在县志“选举”章中是否体现黄名扬恩贡身份,因为洪清芳坚持要记下这一笔。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卢兴邦十分干脆地说,黄名扬诬我通匪,有错在先;我置他于死地,错上加错。这些已无法挽回,有机会让他在县志里留下名号,我怎么会反对呢?虽然,我说过丙午年全国停科,他这个己酉贡生不算数,也只是气话。从而,我们今天在洪清芳主纂的《尤溪县志》中才得以看到如下记载:黄名扬,六都人,己酉元年恩贡。但是,洪清芳依旧对卢师长不依不饶,今天卢家千金出嫁,这位腐儒不仅人不到场,礼也不随,一点面子都不给闽北王。这也是一个读书人的骨气。
一九零五年九月二日,直隶总督袁世凯、盛京将军赵尔巽、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和湖南巡抚端方等一批高官,联名上奏朝廷,言辞激烈地请求“停罢科举”。当天,朝廷便以光绪皇帝的名义颁下谕旨: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式停试丙午科,延续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从此废除。但是,为了照顾光绪三十二年至宣统元年这四年间的士子,在乡试会试和岁科两试停止后,准优拔贡仍试至宣统己酉元年,设专门机构奖励宣统三年以前举贡者。所以,尤溪有八人成为宣统己酉贡生——恩贡:黄名扬、洪清芳、洪秀芳、陈启元,拔贡:马传经、廖金章、廖仁声、周佩霖。黄名扬是不是贡生,不是某个人说了可以算数的。卢兴邦知道,他这个闽北王也改变不了黄名扬的出身,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马传经、洪清芳开开心。
梁伯荫虽然只是个增生,但梁家在尤溪算是阀阅门第,曾祖父振华公曾获诰赠六品,梁府至今高悬道光帝御赐的五代同堂匾呢。梁伯荫对马传经态度冷淡,并非因为功名和门第之见。这要从一九二二年说起,那年冬天卢兴邦部队占领县城,把北洋政府赶出尤溪,任命梁伯荫为县知事,正式开始统治尤溪全境。这一年距卢兴邦携带两杆毛瑟枪,从德化保安会潜回尤溪拉武装占山头,仅仅过去七年时间。随后,卢部开始向大田、永安等县外驻军,不愧是乱世中的枭雄,各地军阀纷纷对他竖大拇指。洪清芳听说梁伯荫出任知事,一把将正在给弟子上课的马传经拉出来,一路喘着粗气,从南溪书院直奔沈福门。他俩刚刚跨进梁府高门槛,开口便质问梁伯荫,亏你还是个增生呢,怎么可以与卢兴邦这个杀死我己酉同科恩贡的山贼为伍?梁伯荫怎么说也是一个秀才,哪轮得到你们跑到梁家指手画脚教训人?他反问道:“你们有官不做?”今天,梁伯荫刚到卢公馆就听到有人在诵读马传经的《瘗棺清葬》,想起当年被登门问罪那一幕,心中暗笑。因为,仅仅四年之后,马传经与他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并且还是他的继任者。所以,梁县长夸奖人的话显得意味深长,并且也拿出由他主修,罗克涵、翁能辉主纂的十二卷《沙县志》回赠,请马县长不吝赐教。
二
你们有官不做?这话问得好,想当国民政府的县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已不像北洋军阀割据时代,可以不受中央政府约束,县长成了大小军阀们奖赏副官马弁的礼物。国民党执政后,对县长的任选非常注重,几度立法,力图将县长任用纳入正轨。主要有考试和荐举两种途径。经考试遴选县长的机会很少,需要生逢其时。比如江西省在抗战前后举行县长考试四次,计录取六十三名,而实际任用者仅十二人;一九二八年广西举行第一次县长考试,与试者数百,仅录取一名。即便被录用也很难有出路,考试取录的县长大多经验不足,政绩平平,甚至不乏触犯法令被撤职查办者。一九三零年,湖北考取县长二十九人,三年后跟踪调查发现,在任县长只有二人。
考试只是选拔县长途径之一,更多的县长是通过荐举出来的。国民政府规定,举荐县长由民政厅长提名,按法律程序转请任命。从中出现公然买官卖官,将县长当作敛财工具的腐败现象。汤玉麟任热河省主席期间,任命县长等官员时“按缺的肥瘦,论价出售”。由于省主席和民政厅长掌握县长任命权,因而,省府大员交替之际,也是县长的离职之日。卢兴邦治下各县县长也是通过“荐举”产生,但这个所谓的荐举,其实就是闽北王说了算,跟省主席和民政厅长没有半毛钱关系。早在卢部投靠粤军第二军军长许崇智后不久,卢兴邦就在福州甘液境玉尺山购置大院落,卢氏兄弟及其家人经常住在那儿。我曾经见过卢兴邦一大家子人与副官马弁等,在玉尺山房前的合影。甘液境地处三坊七巷,那里聚集了一大批社会各界精英,让卢兴邦有机会接触到各色人等,感受到蓬勃的新生力量,豁然开朗。因此,他任用的人才中,不仅有旧时代的儒生,也有从新式学堂毕业的青年,如南平县长洪钟元、建瓯县长詹宣猷等等。后来,他族弟卢兴荣策划绑架福建省六位政要前夕,还在距大院不远的“光禄吟台”巨石上镌刻“适子之馆”四字。“适子之馆”语出《诗经》,翻译成白话就是“到你家里去”。但他可不是去你家里看美人,卢氏兄弟欲入主省政,早有野心。前几年,我因创作与卢部有关的长篇小说,专门寻访过卢兴荣那方刻字,小篆横书,刻在“闽山”两个大字上方,不太显眼。卢兴邦虽然对读书人特别尊重,广泛招揽人才,但辖区内的二十二个县长,半数以上都是他的乡党,可见目光短浅。是否“论价出售”,只有鬼知道了。
民国县长更迭非常频繁,任期普遍不满一年。想要坐稳县长宝座,既要讨好省府官员,又得巴结当地士绅,还得伺候驻军,任何一方都得罪不起。县长其实就是个摆设,曾有县长因军阀索要粮饷而逃跑。如果不与军阀、土豪同流合污,不但官位难保,还有性命之忧。因此,县长们想方设法与军阀套近乎,和高官拉关系,卢兴邦当然就是闽北各县长最灵验的“护官符”。只有在卢兴邦一手遮天的闽北,县长们才可能把位置坐得稳当。梁伯荫刚当上知事时反问马传经、洪清芳的话,底气十足,后来事实也证明他当上县长后,日子过得越发滋润。儒家提倡学而优则仕,当官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当官不为民做主,甚至贪污腐败。廉洁奉公、为百姓谋求福祉的好官,功德无量。当然,人各有志,如洪清芳之流追求独善其身,同样值得尊敬。
三
中国古代最后一代士大夫,不乏新时代的思想先驱。民国读书人报效朝廷的通道被堵塞后,面临无所选择、没有出路的痛苦,理想彻底崩溃。因此,敢于离经叛道的人,自觉抛弃熟读圣贤书与帝王家的老路,打破原有秩序,投靠军阀和新贵。马传经等己酉贡生就是在这样无奈的背景下,成为闽北王的新宠。
但是,他和大多数民国县长一样,日子并不好过。那天冒雪参加尤溪公立初中奠基典礼后,马县长哭丧着脸对卢兴邦说,卑职无德无才,力不从心,不能再为你效力了!当官这个活不是谁想干都能干好,让马传经这样的儒生从政,的确难为他了。但马传经说这话时,好歹也当了三年多县长,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他眉头紧锁向闽北王抱怨呢?
那年春天,卢师长族弟卢兴明旅长埋在湆头村的几瓮银元被偷盗,他老婆认定是乡人陈某所为,向驻防建瓯的丈夫汇报。卢旅长电令马县长迅速逮捕窃贼。马传经本是一位醇儒,哪敢草菅人命,以案情未明又无赃证为由,拒不遵办。卢兴明老婆最恨的就是县太爷,想当年丈夫被卢兴邦案株连,受尽磨难,早就想出这口恶气了。那是十六年前,卢兴邦为了赎回典当给黄名扬的竹林,两人翻脸大闹一场。黄名扬破口大骂卢兴邦是个没教养的泼皮,卢兴邦则反唇相讥他是个不讲信誉的假贡生,并发狠话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收拾你!”卢兴邦想不到撂下那句气话没多久,黄家真的遭到土匪劫掠。更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就为一句气头上的话,黄名扬咬定是他通匪。县知事刘志松竟然听信一面之词,发兵捉拿。卢兴邦如惊弓之鸟侥幸逃脱,差役扑空后不肯善罢甘休,气势汹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胆小如鼠的卢兴明带回县署,投进大牢。狱卒对卢兴明严刑拷打,逼他说出卢兴邦去向。他的确没有通风报信,什么也不知道,为此吃尽了苦头。如今你马传经虽贵为一县之长,也不过是我卢家豢养的一条狗而已,竟然敢不听使唤?卢兴明老婆把陈年旧账算到无辜的马县长头上,双手插腰叫嚣:“不拿只破鞋去县衙掌他的马嘴,我就不是卢兴明的老婆了!”
卢兴明原本就有点儿惧内,经不住老婆一再煽风点火,勃然大怒。于是,从建瓯赶到尤溪,派兵将陈某抓到湆头圩场,绑在云梯上示众。第二天,卢旅长将马县长也捆缚吊打,罚赔大洋二千元。即便卢师长出面调停,也无济于事。马县长为卢家淫威所慑,只好认罚。卢兴邦气愤地教训族弟,公鸡司晨打鸣,母鸡下蛋孵仔,各司其职。听任母鸡争抢叫更,不倒霉才怪呢!马传经当时就提出辞职,由于卢兴邦一再挽留,又在县长宝座上发呆了半年多,再次请辞。
随后,发生卢部绑架福建省六位政要事件,卢兴明逃亡上海,死在龙泉。
马传经和洪清芳这两位己酉贡生,即便不问政治,也无法保持缄默了,冲进卢公馆指着闽北王鼻子骂道:你真是匪性不改!我十分敬佩他们,身处乱世的旧时代老文人,血脉里激荡的家国情怀,依然澎湃激昂。知识分子只有远离政治,才能保持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卢兴邦对从县长位置离任赋闲居家的这位老朽,保持最大的尊重,默默忍受对方的指责。第二年,还请他们出马,为卢部捐建的尤溪县图书馆选购图书。他俩也把它当一回事,检索各类图书篇目,认真甄选,首批购置的古籍和各类新书共一万余册。马传经还应卢兴邦之邀,为图书馆亲撰楹联一对:旧著新编资博览,奇书异籍广储藏。次年,即一九三三年,马传经病故,这幅对联成了他的绝笔。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福建省朱子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