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允武
我愿为福建生产建设兵团十一团建宁森工营水运连的金溪女将写上浓重的一笔。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本人作为知识青年调动到这里,与她们同一个单位,亲眼目睹了她们肩负历史重任,扎根三百六十里金溪,闯滩斗险、劈波斩浪,从建宁把木材运到顺昌贮木场,为恢复国民经济作出了重要贡献,金溪女将为全省妇女树立了榜样。
1971年5月,金溪水位降到了常年水位的最低点,给木材流送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男同志连后勤干部几乎都充实到一线去放排,日夜加班加点,可由于水位太低,快时六七天可到达的水路现在二十多天才能跑一趟。堆头上的木材堆积如山,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的计划眼看难以完成。
营长李正鸾、水运连指导员李敬文正为想不出好对策焦虑得眉头打结,却被银铃般的“报告!”声打断。随即,一份语气铿锵的“请战书”递到了他们的面前。原来,负责辅助材料生产的年轻女工们对连队的情况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些女工除了林瑞英、陈爱娇等少数老家属工外,大多是来自各地的女知青,她们既有良好的文化素质,又经受过农村广阔天地摸爬滚打的考验,一个个敢想敢干,认定“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同样能做到”,于是由共产党员、老工人林瑞英牵头,一致要求参加捎排。党支部看她们决心大、意志坚,同意了她们的要求。于是,金溪河上有了第一批女捎排工。
第一天放排似乎很顺利,从县城出发,河道虽小却没有什么大滩,男的师傅捎排头,女将捎排尾,师傅叫左就往左捎,师傅叫右就往右捎,顺顺当当都能过;一路上山青花艳、百鸟啁啾,女将不但没有涉险的感觉,还品出了几许浪漫。傍晚靠排后,晚上就住在厂排(在木排上用杉木搭起架子,上铺竹片,顶上搭塑料筳,供放排者食宿的木排)里。第一次在金溪河上过夜,身下有潺潺流水,柔波荡漾;头上是寥廓江天,一轮圆月在淡云中穿行,洒一袭清辉于静穆的田野。山色如黛,四野空蒙,多么新鲜、富有诗意的水上之家呀!透过塑料薄膜帐篷,放眼可饱览周遭景致,竖耳可聆听八面来风。树挂危崖,别具朦胧色彩;浪摇木排,顿生柔曼情调。此时的女将,感慨万千,喋喋不休地编织着如诗如画的排上生活,如醉如痴。
她们又怎知道,金溪航道弯多滩险,水流湍急。春夏洪水季节,丈把高的洪峰,汹涌咆哮,激流翻滚;秋冬枯水季节,暗礁嶙峋,密布河床。社会曾流传这样的民谣:“金溪十八滩,滩滩鬼门关。多少捎排工,一去不复返。”解放后,河道虽然经过不断整治,好走了许多,但对妇女捎排来说,严峻的考验才仅仅是开始。
不是吗?金溪女将第二天就尝到了苦头。当时正值枯水,河床水位浅,七笃相连、宽三米、长达二十余米的木排,竟如病入膏肓的老牛,时不时搁浅在河道上一动不动。于是,林瑞英、陈爱娇、陈英、洪华玲、李幼民、朱丽蓉、林碧芳、郭建平、陈思华、王玉英,连炊事员李小榕都和男同志一样,挽起裤脚跳入水中,用肩膀扛着撬棍,嘴里喊着“一、二、三!一、二、三!”使劲撬排,才一会儿,女将们的肩膀就红了、肿了,可木排还搁在那儿,肩膀再痛也得撬。一步一步地挪、一米一米地进,累得骨头好似散了架,一天只前进一二十里。怎么办?难道就此退缩吗?“不!”姑娘们表示:“困难纵有九十九,难不住我们一双手。就是扛,也要把木材送出去!”她们头顶烈日,整天泡在水里,用木棍撬排,用肩膀扛排,没有一个人叫苦、没有一个人退却。
一连几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撬排,连男同志都吃不消了。这天,好不容易到了梅口下方的猫儿山河面。猫儿山其实是峭拔苍天的悬崖峭壁,顶上的岩石酷似一只嘴巴微张、两眼半眯、耳朵竖起,等待猎物的维妙维肖的巨猫。由于枯水季节,河面周围露出了大片沙滩。火灿灿的夕阳照着平缓的溪水,送走辛劳的一天。枯水季节水流极为缓慢,大家照例把排靠上沙滩,用一根篾缆绑在撬棍上,再用大石头把撬棍压住。女将们太累了,老工人隔着厂排绘声绘色介绍的猫儿山故事还没有听完,一个个便呼呼入睡了。
“哎呀!排连流走了!”半夜,有人起来解手,发现不妙,吓得叫了起来。原来,是上游突然涨水,把排连推到了江心。这一喊不打紧,又有人惊慌地说:“下游就是益口的‘馒头鼓’。夜过‘馒头鼓’,是要送命的,排长,该怎么办呀?”女将们从睡梦中惊醒,不少人吓得脸都青了。情势紧急,不容耽搁。经验丰富的老排长杨兴朝镇静地鼓劲:“大家不要慌,快回到各自的排上,一齐用力,能划到对岸就没事了!”女将们像吃了定心丸,和男同志一样迅速各就各位,黑暗中齐心协力向对岸划去。来得及吗?谁也没有数,只有竭尽全力划呀划呀。也许是感动了金猫,暗中显灵救驾,排队居然全部划进了对岸的水坞。虎口幸得脱险,可女将们都在心里揣测:“馒头鼓”,真有那么可怕吗?
第二天,金溪在“馒头鼓”果然展露了桀傲不驯的另一面。平阔的江面一到这里,立刻被挤入窄仄急弯的水道,温柔的溪水瞬时暴躁起来,猛浪如万马狂奔,直撞兀立于滩中馒头似的山岩。顿听惊雷炸响,丈余高的巨浪倒头卷向排连。女将们何曾见过这种阵势,顿如跌入“地狱”般一个个张惶失措,又听得“轰!”的一声,排尾被山岩一撞,随着惯性,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要把人甩出木排,急忙抓紧三脚架,转眼间急水又把山浪下的木排推出了险境。
尽管连日来撬排的辛苦、如今面临的危险,把女将头脑中的浪漫撕成了碎片,可是当指导员来看望她们,问到吃不吃得消时,她们却又斩钉截铁地回答:“吃得消!”
真吃得消吗?男女毕竟有别,无论从性别特征、体能上都有一定的差异性。身材高挑的林桂珠后来曾坦言:“说真话,女子捎排并不适应,排上小便就是麻烦事,不得已时,只好借排连转弯或浪大时快快蹲下解决。电影制片厂来拍片时,看到姑娘们天天浸在水里,湿了干、干了湿,心疼得不得了,劝她们要小心。”
然而,为了革命利益,女将们把自我抛在了脑后。十年如一日,与男同志一样餐风宿露、一样下水撬排、一样涉险闯滩,有泪不轻弹、有苦强咽下,凭一腔热血,硬是用娇弱的身躯担当起连男人也感吃力的大山一样沉重的活儿。
副队长林碧芳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天。过十八滩后的“鬼穿针”时,因逆水作用,突然排头没入水中,数秒后浮起,排连已错开了航道,卡在了江心的礁石上。救生的小木船又被洪水冲走了,她和另一女将在礁石上淋雨挨饿整整呆了一天,天黑了,是当地农民用小竹筏冒险将她们救上了岸,煮了粉干、安排了住宿。林碧芳却不肯休息,她相信,战友们不会抛下她,半夜时分,星星点点飘来了微弱的手电光。李国英、王传英、李春英、王建星、姚雅芬、章珠英、徐芝兰等人相继从下游赶来了。原来,她们听说后面打排都很着急,因滩险浪急,直冲到四五十里外稍平的地方才靠了岸,沿着羊肠小道冒雨走了七八个钟头,才赶到这里。
而这样的例子几乎天天都有。可她们硬是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严峻考验,而且在老工人的帮助下,基本摸清了金溪航道的放排规律,掌握了过硬的捎排本领。
杨玉珍,可谓女将中的佼佼者。身高体壮,第一天学捎排分配在一个男工人排上,老工人不爱讲话,只用手势指挥。初上木排的她没能理解老工人的“密电码”,加上力气特大,一使劲把木排横在了江心。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杨玉珍不信自己制服不了金溪,于是边学边问,虚心向男工人请教,连做梦也离不开放排。在老工人指导下,她对金溪每个险滩、暗礁、漩涡特点、河道流向、大水、枯水过滩要点均已了如指掌。且掌握了过滩如何恰到好处地提前把排头捎向上水,使排连在水流冲到下方礁石前顺利过滩。她还总结了“大水看浪头,小水看石头,胆大心要细,上水走排头”的经验,年纪轻轻就捎起了排头,并带上了徒弟。
如今,只讲工作、不计报酬的可谓凤毛麟角。可当年的金溪女将,每月学徒工资才18元,转正后37.5元,每天补贴不过0.2元。可她们无论炎炎酷暑脱了几层皮,还是凛冽寒冬生了几重冻疮;甚至生病发高烧,没有一个人想过请假。大干期间加班加点,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晚上半夜靠排,三餐饭靠小船送,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没有一个人伸过手,要过报酬。今天有几个人能做得到?靠着为祖国、为人民献身的精神,她们还不惜置个人安危于度外,越是艰险越向前。
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溪水暴涨,洪峰不断出现,水位超过警戒线,木排不得不靠岸暂停运送,有时一次竟达半个月之久,严重地影响了运材任务的完成。带着焦急的心情,共产党员、女子捎排队队长李国英,召开紧急会议,分析金溪险滩的特点和天气情况,大家认为,天刚放晴,洪水正退,但苦等洪水退尽,又可能遇到更大的暴雨和洪峰,因此,应当抢时间,冒险开排闯险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八滩”素来有谚:“枯水不过官江滩,平水不过桂花滩,洪水不过芦庵滩。”这水道不论水大水小,都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激战。最甚者乃洪水过芦庵滩,滔天巨浪可以把再结实的船、排击得粉碎。
可女将却英姿飒爽地涉险出发了。木排离芦庵滩尚远,就闻涛声如沉雷滚滚声威夺人。到了滩前,只见一浪高过一浪,撞击着悬崖,撕扯着峭壁,溅起弥天水雾。七笃相连的巨大木排竟如玩具般任恶浪折叠、肆虐。时而被抛上山一样的波峰,时而又被甩下深渊似的浪谷。女将们身背救生衣,任洪峰铺天盖地,始终紧握排捎,与狂涛恶浪周旋、再周旋。木排风驰电掣般冲出了芦庵滩,终于把暴怒的恶浪抛在远远的后头。
女将中还有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名字,那就是颜文容。这位眉清目秀的女将,不仅有吃苦耐劳的坚强性格,还有着金子般的善良之心。她虽是连队的卫生员,却也常常参与放排,在排上,白天把饭煮得喷喷香,晚上为生病的兄弟姐妹打针拿药;还时时替换病人,边煮饭、边捎排。有一个雨天,我拆堆(把堆头的木头拆到水坞)时,数根木头迎面滚来,把我砸伤,脚肿得像冬瓜。颜文容为了使我尽快退肿、解除痛苦,下班时冒雨上山采草药,山高路滑,摔得她鼻肿脸青,可她毫不在乎,四处寻找。整整一个多月,颜文容一下班不是上山采草药、就是为我洗伤口敷药。我至今一谈起她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千里金溪水茫茫,十八险滩横江上。金溪女将一身胆,驾排飞渡万重关。”金溪水哟,有如一把雕刀,雕就了多少一往无前的巾帼英雄。当金溪女将被风浪“修理”得临危不乱方寸之时,在紧张的放排中,她们又开始拾回曾经丢失的浪漫,装点起丰富多彩的排上文化生活,要在苦中品出甜来。
夏夜的金溪,山色空蒙、月光皎洁、水波潋滟、清风徐来。女将们总结完一天的工作,便快乐地围坐在木排上,尽情地欢笑。博学多才的兰玉聪说的故事可谓一绝,自己不笑,却说得女将们忍俊不住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陈英和洪华玲是金溪女将中的金嗓子,十一团每年组织宣传队演出,都少不了她们上阵。如今,回忆起艰苦却光荣的放排生活,她们亮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金溪流水浪打浪,
捎排工人心花放,
手握排捎唱山歌,
顶风破浪迎朝阳。
山歌阵阵唤青山,
两岸密林映日光,
驾排飞渡万重关,
我为祖国送栋梁。
……
激情满怀的豪言壮语,嘹亮动听的优美歌声,回荡在山林之间。笛子手李幼民,顺着歌声,也吹起她那拿手的笛子来。接着,会吹口琴的吹口琴,会拉二胡的拉二胡,木排上开起了小型的“水上音乐会”。
自1971年5月女将参加放排开始,到1980年芦庵滩建起大坝,金溪变成金湖结束了金溪放排史为止。10年里,“金溪女将”由8人发展到35人。有4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5人参加了共青团。先后多次被评为全国和全省的三八红旗集体,多次出席全国和省工业学大庆会议,队长李国英还当选为党的第十一次代表大会代表,《人民日报》、《福建日报》等报刊相继以大版篇幅报道了金溪女将的事迹,电视台、电影厂还专门拍摄了《金溪女将》的电视专题与电影片。虽说金溪女将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但她们的荣誉决不是“吹”出来的,而是用她们年轻的生命、青春的理想、艰辛的劳动换来的。历史不会忘记她们,金溪女将精神依然激励着今天的建宁人民奋发、进取,创造出新的业绩。
(作者系三明市客联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