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衍森
随着兔年元宵节的逝去,刺耳的鞭炮声骤然稀疏下来,浓重的年味也渐渐地在人们心中消散。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难以退去,而且有愈加思念的感觉,不断地激起脑海中的涟漪,叫我难以忘怀,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乡愁吧!乡愁表现在哪里呢?童年的感受最为强烈与鲜明。
(一)吉祥的期待
回忆起“过年”,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宋代著名诗人王安石的诗句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为什么我会立即想到这首诗呢?这与我的童年经历及成年后的职业有关。我终生从事的职业是教师,所以一说到过年,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首诗。我不但教学生读懂这首诗的含义,而且用自己对这首诗所吟咏的物象、意境和情感有亲身感受,尤其用“新桃”与“旧符”的寓意来感染学生。
记得我幼年四五岁,也就是我刚懂事的时候,妈妈总是在每年岁暮的“扫厝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两天,大搞家里的卫生,她说这是过年前最为重要的任务。卫生搞好后,最终以家门的布置妥帖为结束:(1)小心翼翼地在家门口两根门柱上贴上一副新对联;(2)贴好新联后,轻轻地关上门,取下门后挂的桃枝,双手虔诚地换上一根新桃木,紧接着在挂新桃木后的板面贴上一张绘有钟馗画像的神符。至此,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咪咪地对我说,“扫厝”终于完成了,神祗菩萨会保佑我们全家在新的一年中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万事如意。我听后亦十分高兴,因为我也会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从此,“扫厝”、“贴春联”和“挂桃木”的印象便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至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恍如就在昨日。屈指数来,距今应有近七十年了。其后,随着我的年龄逐渐增大,“扫厝”的任务就慢慢落在我身上了。应当指出的是,当年的我,自己也高兴做这件好事,心里想,事关全家一年安康吉祥的大事,不是我去做,那叫谁去做呢?
“扫厝”活儿是件又苦又累的事,说是一两天要搞完,其实要干好几天才能完成:(1)首先必须到山上劈好黄竹,捆成数把,做“扫厝把”备用,因为一把肯定不够用;(2)要备好驱邪用的“新桃木”,临时抱佛脚绝对是不行的。所以快过年时,我便会在下午放学后,四处窥视哪里有桃树,然后偷偷地劈一二根选用。此事要找适当的机会下手,要保证不会被其主人发现而误事,因为桃树一般是有主人的,主人家是不会允许别人偷劈桃枝的;(3)清理锅台是最累的活,特别是那根又大又高的砖砌烟囱,最难打扫,必须上红印山找一根长而细的竹子才行,否则长度不够不能用;(4)因当时的房子都是年代久远的,而以木、泥、砖瓦等为主要建材的老屋,都已破落不堪。屋顶黑黑的瓦片,因为时间久了便长满青苔,加上鸟雀、老鼠类不断的窜行,时常会漏雨,弄得屋里烂汲汲的,充满难闻的霉臭味,让人恶心不已,打扫而起来挺费劲的。地面虽然有青砖铺就,然而也因年代久远,早已成为碎块,凹凸不平的,连扫地都很困难;墙壁都是木竹结构编成,面上涂的是黑泥和白灰,经常会因受潮而剥落;加上鼠类与蟑虫类的破坏,即使粘贴上报纸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便是旧纸全部撕掉,再重新贴上一层报纸才行;厨房更不要说了,由于当时烧的燃料是草木类,所以厨房显得格外乌黑油腻,脏兮兮的,有时吃饭时上面还有脏兮兮东西,甚至小蝙蝠落下来,令人食欲顿无。为此,一年一次的“扫厝”就显得格外必要和小心。开始打扫时,头上须戴上草帽,嘴及鼻子要蒙上毛巾,否则脸面就变成黑人。三元俗话说得好:“一天看早晨,一年看年头”。旧年年底进行彻底的大扫除,不仅寄托了人们辟邪除灾、迎祥纳福的美好愿望,更是对即将到来的新年诸事更上一层楼期盼。那么,扫厝累点、脏点又算什么呢?
房屋打扫得干净,焕然一新后,“人”自身的换“新”也要进入“备年的议程”:全家男女老小,都要根据家里经济条件,提早购买好新衣、新帽和新鞋等,静候大年的到来,当然,这项内容已超越“扫厝”范围了。是啊!当年岁末“扫厝”习俗,至今深深地铭记心中。
(二)饱甜的滋味
民以食为天,特别是在当年物资匮乏的年代里,过年时节“物”的备办尤为重要。三元家乡的民俗中,尤以备好“米”和“糖”最为重要,其次便是家禽、酒水类了。在我的印象中,首先要备好的是“粳米”、“糯米”、“黄豆”和各种糖类,这是重中之重。因为过新年就意味着要“饱”和“甜”,没备好这几种东西,有什么资格谈“过年”呢?。在我们三元这一带,最重要的节俗主要是三个,即民谚所说的“苦年恬节乐中秋”。何谓“苦年”,因为过大年的节庆时间最长,寓含既要送走旧年,又要喜迎新年两大意义。更重要的内容是,亲戚之间还须互请,美其名曰“年酒”,换句话说,“年酒”质量的好坏,就是你一家门面的体现,来不得半点马虎。上文说民谚“苦年”的含义也在这里。苦年,就是苦于年的意思。因为旧时乡民很穷,过年必须还债,交租,对于大多数穷人来说,是地地道道“鬼门关”,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白毛女》中所揭示的苦难,便是这个主题。那时有多少人家,到了年关,躲债的躲债,卖子鬻女的变卖,实在走投无路的,甚至寻了短见,杨白劳的故事旧三元也屡有发生,所以称之为“苦年”。
自然,作为小孩的时代的我们可不理解这些,对于新年的临近我们总是美滋滋的:学校可以不去了,没有作业的负担了。更令人高兴的是,很快就可以吃到又甜又香的“米粿”、糍粑和鸡鸭鱼肉了,一想起这些,大家的高兴劲就别提了。小孩们最关心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家里什么时候开始“粘糖米”和“糖豆”。所谓糖米,就是宛如现在的“酥糕”类的食品,由糯米花与麦芽糖制成;所谓糖豆,也是麦芽糖与炒黄豆做成的。都是现在孩童眼里普通的食品。而那时候,可是一年才能吃一次的最佳食品。母亲们偷偷的制好后,都会装进蜜饯瓮和油箱里。为什么说是偷偷的呢?因为怕孩子偷吃掉,而过年时,就没东西招待客人了。为此,“糖米”碾压并切割成块后,母亲们就会偷偷藏入“美孚”油箱里,防止孩子们暗中偷吃掉。可能读者不知道“美孚”二字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旧时洋人卖给中国人煤油时装的方形铁皮箱子,我自今也没弄清楚当年每家每户,是怎样弄到这样镌有“美孚”字样美式油箱的,而当时的孩子的心目中,它就是“甜美”的象征。
“糖米”、“糖豆”、“糍粑”和“米粿”等食物确实是旧时小孩过年所期待的美食。
(三)红包的诱惑
旧时小孩盼过年,心目中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想来现在的小孩是不知道的,那就是珍贵的“红包”。
也许你会哑然失笑,嘿!不就是那么几块钱么?用得着盼过年么?我的回答说,是的,因为你不了解当年的生活。旧社会就甭提了,且说解放初期,也就是我们的儿童时代,要想在自己的口袋里有几分钞票,那可是相当富裕的家庭。想当年,一日三餐能吃上白米饭,就是很不简单了。说起粮食,当年粮票与粮证影子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而粮证中的毛主席语录“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的警言,至今熟能成诵。而这些票证,也只有居民户口的人家才有,而农户是没有的,因为他们是自产自销,政府是不予供应的。写到这里,你可能会产生疑问,你不是写“红包”吗?那与过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三元,原先是个小乡镇,属沙县二十二都,1940年才成为一个小县,人口稀少,住民基本上是务农的。解放初期,虽然剥削阶级打倒了,但生活水平总体还是偏低,所以小孩身上基本没有所谓的“零花钱”,能填饱肚子就好了,有钱买零食可是天方夜谭了。但是,到过年时节就不一样了:无论家庭穷富怎么不一样,每个家庭的小孩总会得到不少的红包,所以过年期间,小孩就喜欢紧跟大人屁股后面颠跑,特别是到亲戚家拜年,这样就能得到不少的“红包”。顺便告知大家一下,当年的“红包”有多大呢?你可别惊奇,小的只有“贰角”,甚至是“壹角”,大一点的也不过是“五角”左右。可是,我们小孩们可高兴得眼光发亮呀!大家经常定时聚集、合计,看谁的袋子里“红包”钱数多,比一比高低;钱数多的孩子兴高采烈,钱数垫底的孩子垂头丧气,随后大家便撺掇钱数多者,拿出一角钱来,到路旁小贩处买椎椎果(一种小野果子)吃,而后便玩起跑跑抓游戏来。父母亲对于“红包”的管理也是很严格的:其一:很注意亲戚红包的钱数,因为是要回礼的。人家包多少,自己包给对方也要对等,不能相差太多,否则会失礼,让对方看不起;其二,春节过后小孩就要报名上学,红包须留来当学费;其三,过年花费了很多钱,容不得小孩乱花钱。
但是,红包毕竟藏在小孩口袋里,而且每年只有这么一次,我们这些小孩亦有伎俩偷藏一些。至于多少,那就看谁的本领大了。我们小孩有了些零钱,你可痛快了:可以买些玻璃珠珠打打,赌输赢看手气;可以买一副扑克耍耍,看看运气;买一盒象棋走走,掂量自己的才智;甚至可以买几张电影票,得意地请好朋友看看电影……总之,这种美好的时光,基本上只有在过年得到“红包”后,才能实现。
总之,过年的记忆,特别是儿时的期待、向往与乐趣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难以忘却。现动笔写出来,目的只有一个,让我们的后辈能了解前代人是如何生活、学习、成长的,而了解当年的儿童对过年的期待及乐趣,正是最好的窗口。
(本文作者系市政协文史研究员,三明一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