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丙银  黄子嫦

 《老报人忆〈东南日报〉》这本书，是深圳民间抗战史研究者胡锐颖的外祖父蔡力行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胡锐颖翻开书，惊奇地发现，外祖父的名字竟与胡健中、胡秋原、赵浩生、金庸等并列其中。这一发现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从28岁开始，已在深圳安家多年的他，辗转到福州、永安、上海等地寻访老报人，踏遍图书馆，寻找外祖父的生活轨迹。意外收获出现了，在老人们清晰的记忆中、在旧报纸的报道中，当年日本侵略者在福建永安所制造的一场浩劫逐渐铺展开来。2011年，39岁的胡锐颖拿起手中的摄像机，用纪录片的方式承载这段历史，抢救还原这段历史。

“永安浩劫”

1943年11月6日出版的《东南日报》，是胡锐颖在福建省图书馆找到的第一份与“永安浩劫”有关的资料。其时，其外祖父蔡力行正任《东南日报》驻永安特派员兼办事处主任。

胡锐颖从包中翻出当年报纸的复印件，在报纸显著位置刊登着《永安浩劫，死伤惨重灾民愈万，公私损失近四亿元，昔日闹市尽成灰烬》的消息，详细报道了福建战时省会永安惨遭日军“无差别轰炸”的情形及伤亡情况。

消息的开头这样写道：“据悉敌机十六架，似系飞越台湾海峡而来，自莆田侵入大陆上空。下午一时飞越永安市空，旋复折返、排列队形，向全城及东南市郊密集投下大小轰炸烧夷弹约一百数十枚；或尚不止此数，全部炸弹于数秒钟内一倾而下。”

据当时多家报纸报道，这场轰炸夺走600多人的性命，烧毁10000多间房屋，损失达4亿元。（编者注：各种书籍和报刊对抗战期间日寇轰炸三明地区，以及造成的人员、财产、房屋等损失的记载和报道的数字，会有一定的出入）。在次年举办的“永安劫后诗画合展”中，著名诗人覃子豪所作的《火跳舞着》，栩栩如生地反映出这场灾难来临时的情形：

火跳舞着

在每一条窄狭的街上

在接连着接连着的屋顶上

在坍塌下来的门窗上

在精致的粗糙的家具上

在华美的素朴的褴褛的衣物上

在那些年老的匍匐着的人们的身上

在那些母亲无法救出的孩子的身上

在那正在痛苦中挣扎着的人们的身上

在那快要成为焦炭的骷髅上

火跳舞着在树枝上

它狞笑着，溃灭的响声伴着它

作狂欢而恐怖的歌唱（图为著名诗人覃子豪及诗集《永安劫后》封面）

胡锐颖说，永安本来只是福建省西部的一个小山城，没有战火纷扰。

他拿出一份从日本的图书馆复印出来的材料《昭和十八年初頭におけゐ彼我の態勢要図》说：“这幅日军大本营陆军部的作战地图，明显标志着福建省永安一带没有驻军，是非战区，属于不设防区域。”

胡锐颖说，根据“海牙公约”《陆战法规和惯例章程》，对不设防城市实施“无差别轰炸”是一种违反战争行为的罪行。

但这一灾难，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并不为世人所知。

重访知情老人

多年来，胡锐颖一直与赵家欣、高时良、谌震、李达仁、高熊飞等一批与永安有关的老人保持联系。但无奈岁月无情，有的老人已卧病在床，有的老人已悄然而逝。为获得最原始最直接的素材，胡锐颖和制作团队奔赴广州、福州、杭州和美国等地，重访包括年臻九旬的著名作家赵家欣、报人谌震等十几位老人，摄录口述历史。

福州杨元惇老人的经历让胡锐颖印象深刻。杨元惇清晰地记得，灾难发生在1943年的农历十月初七，那时他才六岁。当日中午一家七口人正在吃饭，空袭警报拉响。父亲抱起正患麻疹的他，拉扯着三位哥哥姐姐，向母亲招呼了一声就朝壕沟跑去。

当母亲抱着出生才七天的小妹赶到时，壕沟已挤满了难民，母亲只能在沟口勉强挤下半个身子，还有半个身子却暴露在地平线以上。如果努力压低身体，还有可能钻到地平线以下，但怀里的妹妹就会闷死，母亲为了孩子的安危，却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令杨元惇不能忘记的是，敌机临空时，四架接连四架的敌机地毯式地俯冲投弹，他所在的壕沟周围落了七枚炸弹，虽然颗颗没有命中壕沟，壕沟里大约挤着三十余人，但横飞的弹片却击中母亲的要害部位，夺走了母亲的生命，而妹妹在母亲肉体保护下幸免于难。

大姐抱着血淋淋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弟妹仨相拥一起失声痛哭。这一幕成了杨元惇老人儿时最惨痛的记忆。

“历史在一个个幸存者的口述中变得鲜活起来，但一个个的灾难镜头都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胡锐颖发现，历史第一次离他是这样近。

胡锐颖把搜集资料的范围扩展到了国外的杂志报刊。他阅遍了1943-1944年间出版的《时代周刊》、《生活杂志》、《纽约客》等。在1943年11月17日出版的《纽约客》上，他终于找到了有关“永安大轰炸”的报道。

据当时在永安出版的《联合周报》报道，于1944年举办的“永安劫后诗画合展”上，美国驻华大使馆新闻处永安分处主任克里斯托佛·兰德特地前往参观，并选择八幅作品，拍成相片，在美国各大报章杂志发表……

无疑，这是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

（来源：《深圳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