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跟随父亲建设鹰厦铁路的日子

e三明   阅读

 

鹰厦铁路,又称鹰厦线,是中国东南部地区重要的铁路干线。全长705公里(含漳州支线11公里)。鹰厦铁路于1954年由铁道兵和当地民工动工兴建,1957年竣工通车,曾经长期是进入福建的唯一铁路线。全线分为11个工程段,闽赣两省动员12万民工参加筑路。施工高峰期军民总人数达20余万人。

 

第一次远离家门

1954年开春,为了支援鹰厦铁路建设,福建省各地都组建支前民工的队伍参加鹰厦铁路建设。我的家乡在福建省南安县码头镇。据说当年参加支前民工是要经过层层考核的。第一,家庭成分是贫下中农或者雇农;第二,本人是基干民兵;第三,能离开家庭的。这些条件我父亲都符合,有幸成为当时民工的一员。

1954年底,我父亲回家过年,除了给家里带钱回来外,还有雪白的大米和其他从未见过的好东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美好记忆。

春节后,奶奶和母亲都同意才刚4虚岁的我随父亲外出去看看世界,也可以减少家里吃饭的人口。我们天还没有亮就出门了,要步行15华里路到诗山镇乘汽车。汽车是运货车加个篷布,车上没有座位,各自靠着自己的行李。老出门的人,会带个10公分高的凳子当座椅。赶到永春县已经没有当天到漳平的汽车票了,我父亲就和事先约好的工友在汽车站的走廊各自找了个位置,靠着自己的铺盖打起扑克了。晚餐是我人生以来最丰盛的,5分钱的豆腐汤加上早晨的冷煎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又上车了。由于是始发站,有座位。所谓座位,就是在车厢边上安了两排活动的长条板,背靠着车厢边板,颠簸了大半天,到了快到漳平县的一个十字形路口的地方下车。

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挑着各自的行李,那时工人的行李主要是开山用的16磅大锤,还有一把8磅的手锤,还要挑上一根1.5米的撬棍和1米多的钢钎。走了好久,远远看见有马灯的亮光,再过一会儿,到了一座茅草屋旁,终于到了工地。放下行李,首先解决吃饭的事情,找到炊事员兼保管员,按人定量,用毛竹筒量米,我也算一份。当晚吃了半干半稀的饭,菜是各人自带的。半昏暗的马灯照明,看清了这是一间很大的用茅草盖的房子。屋子结构全是用毛竹搭建的,竹片编的门扇,屋顶全是茅草盖的。房内的一侧有许多床铺,那是先到的工友们自己搭的。房内的另一侧有许多间包房,那是带家属的工友住的。房内有许多现成的毛竹片,是留给工友们搭床铺的。我们刚到的人,就在竹片上铺上一层烧火的龙脊草和茅草,铺上草席被子胜过现在的沙发床,躺下就睡着了。

                                              image.png

 

小锤敲石子

等我一觉醒来,父亲和工友们早已出工去了,炊事员告诉我的饭在蒸笼里,吃了饭走到草棚外面,看见紧挨着我们草棚的地方,有十几座这样的大草棚,后来听大人说,一间草棚住一个小队的开山工人。放眼望去,在一条直线的路基工地上,有许多人在忙碌着,传到耳里的是满山开山工人发出的劳动号声。在近草棚边上较平坦的地上有一群妇女在敲击小石子,是用来铺铁轨的。一年后,我母亲也加入了敲石子的行列。有专人负责把片石从炸石场捡来。这些劳动妇女坐在约10公分高的矮板凳上,双脚伸直呈八字簸箕形状,右手拿着小锤,左手拿着铁耙子。左手铁耙把小石片耙到小铁锤能够到的位置,右手的小锤稳、准、狠地砸下去,一块块石就变成了标准的铺路石子了。小耙子是用大号铁线编的,也有的用毛竹编的;用大号铁线编的小耙子,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三明市区,家境不富裕的人家,还用它们到化工厂捡煤渣。小铁锤一磅重,锤柄是毛竹片,甩起来就像开山工人在抡大锤一样,悠悠晃晃,轻巧又有力。妇女们很耐坐,半天最多才移动一两次身体,起来用畚箕去捡片石堆在自己的身边。直到收工的哨声吹了几遍,妇女们才收工回到草棚里。妇女们最高兴的事就是“收方”,所谓“收方”就是由有关单位将妇女们敲打合格的石子计算量方之后运走,以得知今天的劳动量是多少。如此往复,在鹰厦铁路的建设中,妇女们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工地技术工

工地工人也是要有技术要求的。首先,动力组合。每个开山工由熟人介绍,甩大锤的要测试甩锤的力度,左右手开弓的功夫,需一口气甩60100锤的耐力,并且要求身体健康,经过多个工地劳动过的。还要求会甩“吊锤”,所谓“吊锤”就是由下往上甩锤,用于处理悬崖峭壁的炮眼,不过一般用的不多。第二,每个开山工要求会烧煅钢钎技术性活。每半天时间下来,开凿炮眼的钢钎都磨得差不多了,需要再把钢钎煅制好,上工时才不会耽误时间。吃完饭后掌钎师傅就要到茅草棚外的小火炉前,煅制钢钎。小火炉一天到晚都是红火的,有时几个小组的钢钎同时放进去烧,然后各自拿出来锻打。煅烧好的钢钎要求能耐用、不崩碎。第三,考察开山工使用撬棍的情形。查看开山工使用撬棍的情况,就是看他会不会仔细巧妙地利用石头的裂隙,用较小的力量,尽可能多的撬动多的石头。能达到以上三点的开山工就是熟练工,抢着要。这种开山工自我组合的方式,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三明市砂石公司开山队的工人还在延续使用。

 

劳动交响曲

开山工每三人一组,称作“一班锤”,一人扶钢钎,二人甩大锤,喊着“依嗬嗨哟”的劳动号声,喊“依嗬”的时候,16磅的大铁锤举过肩膀后面;喊“嗨哟”的时候大锤头砸向钢钎面,左边的人喊“依嗬”的时候,正是右边的人喊“嗨哟”的时候,如此反复,密切配合,熟练的开山工一口气能甩上一百多下大锤,并且是左右手开弓。甩锤师傅喊着“依嗬嗨哟”的劳动号声,是起着相互提醒的作用,如有一人没有按节拍喊出号子,另一人就要赶紧停下来,决不能盲目甩锤,避免出现劳动事故。扶钢钎的师傅是指挥员,他可以根据感觉判断出地下岩层的情况,如果一切正常,就让师父们甩上一二百下锤再休息。休息的时候,开山工们有说有笑的吸着卷烟,一支火柴可以点五六支烟。这时扶钢钎的师傅则要向炮眼里灌水,用铁丝挂着废布条伸到洞底将碎石渣清洗出来。空闲时间,扶钢钎师傅也吸一下卷烟。偶尔遇上钢钎淬火部分的钢钎头断在炮眼里,或者比较大的石块掉在洞里,就要找根小毛竹,把毛竹劈开成十字叉,伸入洞内,慢慢将碎石或者钢钎头夹出来。熟练的钢钎师傅,到工地上后,首先观察石头的走向和纹理,确定炮眼点之后,先用手錾子把薄石块敲进去,再用“套钎”开凿炮眼。所谓“套钎”就是长短不一的钢钎,有50公分、80公分、1米多的,最深的炮眼可以达到5-6米。钢钎太高了,甩锤工不好出力,钢钎太短了,会砸到扶钢钎师傅的手。敲击小石的“嗒嗒嗒”声,满山开山工人的劳动号子声和铁锤敲击钢钎的铿锵声,奏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劳动交响乐。

 

炮声隆隆

收工时间到了,哨声吹响了,远近的工人陆续向自己的工棚走来。紧接着急促的哨声又响起来,这是放炮的时间。原来那时下班时间是以开凿炮眼的进度计算的。开凿炮眼的工作量,根据是在悬崖上施工或是在路基上施工各有不同。施工员检查开山工所开凿的炮眼合格以后,开山工就可以先收工了。

开山工先收工以后,技术员就组织各小队的爆破员填装炸药,爆破员都是经验丰富的技术尖子。装填多少炸药是根据炮眼的深浅决定的,导火索的长短是根据炮眼到避炮点的远近决定的。一个施工点上所有的炮眼(几十个炮眼,有时是上百个炮眼)装填完毕以后,所有无关人员全部撤出到石头可能飞到的警戒线以外的地方。警戒哨布好以后,在施工员的统一指挥下几十门炮眼同时点燃导火索,霎时间地动山摇,工地上一片灰蒙蒙的烟雾,许久许久才能散去。

爆破师父回来后,施工队长和施工员还留在工地上,仔细检查爆破情况。根据爆破前填装炸药的数量,和所数的爆炸声,确定是否有哑炮或是未点燃的炮,遇到险情要立即组织排险,以免影响施工进度。

 

炊烟袅袅

几十座茅草屋夹杂在群山葱翠的草木丛中,到了煮饭的时候草棚顶上烟囱冒出的炊烟随风飘曳美不胜收。每座茅草屋就是一个小集体,也是一个小家庭。一共住有十几班锤的人,加上后勤人员大约40-50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虽然同一地方的人居多,但也会夹杂着几个外省的人。

每一座大茅屋里,除了用毛竹片隔开的若干间小房间以外,一般前门大门旁是工具间,后门是一排大灶,灶上支着几口大锅和小锅。大锅主要是蒸饭和炒菜用的。

水是从附近山上引来的山泉水,装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一年四季流淌着,夏天就冲凉水澡。同一座茅屋的人,收工时不管干柴、湿柴都会带一些回来,堆积成山,用于煮饭煮菜。

工棚里最快乐的事就是加餐。逢年过节有供应猪肉,炊事员根据大家的意见,有时会焖咸饭、炒粉干、卤面条。平日里是蒸饭、青菜、萝卜、咸菜等主食。煮菜的锅冲上开水放上油和盐做的大桶汤。有一个阶段是吃大锅饭,根据本月开销多少钱粮,到月底按照使用餐数从工资中统一扣除。这一种伙食方式一般是新开工工地或者新参加开山队伍的工人。小灶供一些病号或者请假休息没有“报餐”的人自己煮东西的。每个月发工资前两天,小队长会召集大家开会对账,根据各“班锤”的工作量,计算出应发放的工资,准时发放,没有拖欠。

吃大锅饭“报餐”的时候,炊事员会告诉工友们有两个或者一个菜,每“一班锤”的人就需要留下一二个小脸盆装菜。饭和菜都用蒸笼架在锅上加热,这样,根据各自组合,可以先到的先吃,不会相互影响。饭碗各自带,大部分是搪瓷碗,一个碗要用好几年,破了就补一下继续用。也有的用饭盒,是铝制的加盖,椭圆形和四方形的两种。这种饭盒,三明市区有的产业工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在使用。

 

业余生活

劳累了一天,工人们有的早早地休息了,有的在微弱的马灯灯光下打起了扑克、吹牛或讲故事,好不热闹。有时工友们各自说自己的家乡和自己在家乡的轶闻趣事。略有文化的工友还带来口琴,那是当时工地最好的乐器了,会吹一吹《社会主义好》、《志愿军战歌》等歌曲。有一位姓王的师傅学历小学三年级,已是本座茅屋中最高学历了,他帮工友们念家信、写家信,从未拒绝。王师傅帮人念家信的时候,各家的秘密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王师傅还会说书,记得有《说岳全传》、《包公的故事》等段子,知道火车的人还说“火车是会走的房子”。 当时在工地上的人必不可少的是手电筒,就像今时大部分人离不开手机一样。有时几个工友在晚上也会合伙“煮小灶”点心,都是AA制。或者有时打扑克谁输了请客,就向炊事员先借一些米、面、油盐,记账,月底扣工资。夜间煮小灶的大部分是单身汉,带家属的人自然是早早进入甜美梦乡,他们劳累并快乐着。

睡梦中,起床哨吹响了,工地上的高音大喇叭也开始播放歌曲了,大人们忙着起床,洗漱、吃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周而复始,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随着工程不断进展,先后又搬了几座大茅草屋,到1955年底回家过年的时候,工地已经快到永安西洋了。回家过年时,父亲照样挑着大锤、小锤、钢钎和撬棍。因为不知明年工地搬到何处,和什么人组合,当时父亲这样的建设者叫“流动工”。

image.png

image.png

image.png

 

坐上“会走的房子”

我再次随父亲外出的时候,是1959年,大规模的开山放炮景象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零星的炮声,父亲说是炸石头修铁路护坡,主要以手工开凿改石为主。第一个工地在现在梅列区洋溪镇羊口仔村对面的上游车站附近。那时候工棚里没有那么多的人了,包含砌护坡的师傅只有20多人,没有办食堂,各人各自买米、买菜,出工时把米洗好装在毛竹罐里,统一蒸饭,照样有一排小灶,供工友们各自煮菜。晚饭后,有空照样打扑克、聊天,少了说书的和吹口琴的工友,工棚里寂静了许多。后来又搬了一个工地,在沙县火车站与青州火车站之间的龙江车站。过了年以后,工地上的工友渐渐的少了,工地的工程快要结束。

有一天,父亲带我从青州站坐火车到永安,我可高兴了,终于坐上了“会走的房子”,心里有多么高兴是无法说出来的。火车驶过沙县车站时正值开饭时间,这时有一个人坐在我的位子上,抱着我。过一会儿,餐车过来了,车上的饭是供应带小孩的,那个抱我的人就利用我买了一盒饭和菜。这件事我至今难忘。这件事起码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在困难的时期,火车上有照顾小孩的特殊服务;二是那个到火车上冒充带小孩的人是个经常乘坐火车的“老江湖”。几十年过去了,第一次乘坐火车的喜悦仍然久久萦怀在心。后来又搬了工地,1960年年底随父亲回老家过年。当时,三明火车站到厦门、福州火车站分别为5.7元、4.7元票价,这日子,永远珍藏在记忆里了。

随后我全家定居三明了。

谨以此文献给参与鹰厦铁路建设的民工们!

 

(本文作者系原三明市三元新豪装饰材料厂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