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舅公张正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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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了无痕迹。了无痕迹的只是流逝的时光和流水,而在那些流逝的时光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未必真的会像是时光和流水那样,没有一点痕迹。有一些不但没有在斑驳的时光里被磨灭,甚至随着时光愈发的久远而显得格外的深邃、沉重、质感。舅公张正克的人生命运和他身上的人格魅力就充满着这样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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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张正克是我祖母唯一的同父同母兄弟。等我开始念书时,祖母带我去学校报名。一年级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就是舅公的儿子,我的大表叔。祖母说,大表叔的身上有着太多舅公的影子,不仅长相,就连不太善于言谈,老实,本分、勤恳、善良、正直、谦虚的性格都和舅公一模一样。因为有了这种天然的血缘关系,无形中加深了我和大表叔和舅公之间的亲近感。只是大表叔在学校呆的时间不长,就参军去了部队。

我没见过舅公的面,舅公也没见过我的面。所以,我不认识舅公,舅公当然也不认识我。因为,舅公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对舅公印象深刻,是因为阿汉公在世时,经常对我说“六三,你长得有点像你舅公张正克。你舅公是个副县长呢!”那时,我还小,对舅公、副县长全然没有概念。只是大人多次的提及,我记住了舅公、副县长、张正克这三个词。

舅公张正克真正再次进入我的视野,是在我找寻叔公陈郁文的革命斗争历史过程中产生的。在福建省情资料库,原永安行署专员、永安、南平军分区原司令员林志群等人的回忆录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一九四五年九月三十日,林大蕃同志在永安西洋镇内炉村黄春洋遭敌伏击,胸、腿不幸中弹,陈郁文、张正克、蒋绍洪等轮流背着林大蕃突围”。舅公张正克穿透时空的距离,急促地与我相遇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和意外的惊喜。我不知道舅公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等待着我去发现和挖掘。

周末,我联系了现在大田县坑口水库管理处的大表叔,想向他了解一些舅公过去的情况。到了大表叔家,大表叔淡淡地说,那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了,还提他干什么呢。虽然,大表叔表面上很是平淡,但我还是可以察觉到他内心那种复杂的心情。父爱如山,表叔既有对父亲真挚的热爱,但也有许多酸楚和沉重在里头。想来也难怪,舅公作为老革命,曾经当过公社社长、县农业局长、县委常委、副县长,不仅没有给子女带来荣耀和特殊的待遇,反而在文革时期给自己的子女带来了无尽的磨难。一九六八年,四十三岁的舅公因为不承认自己是“叛徒”、“走资派”、“老区黑后台”,被造反派活活打死在县革委会大院。五个年幼的子女从此失去了父亲这颗大树的依靠,失去了生活的来源与保障。一夜之间成了“叛徒”、“走资派”的子女,在很长一段的岁月里,在生活、升学、就业等各个方面都受到了严重的歧视和影响。虽然,表叔几个兄弟姐妹学习成绩都很好,但最终都没能上大学。其实表叔他们并没有奢望能得到父亲余荫的关照,他们更希望的是自己所敬重的父亲没有被打死,而是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与他们一同度过平淡的日子。而这些,已经成为他们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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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去世时,大表叔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所以对舅公往事能记住的不多。那时,舅公在外工作,表叔和母亲、兄弟、姐妹都在汤泉老家生活。舅公工作很忙,极少回家。由于长期没有和父亲在一起生活,表叔他们对舅公很是敬畏,听到父亲回家不是亲热相迎,而是一哄而散,跑去躲起来。舅公虽然表面沉默寡言,内心里却对家人有着深沉的爱。姨表伯廖明银回忆说,舅公生活十分节俭,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在当县委常委、副县长的时候,舅公用的是一把掉了三分之二刷毛的牙刷,每个月公家供应给他的二两油,自己是一滴都舍不得吃,都积存起来,让表伯带回给家里人。舅公虽然在公社和县里当领导,却从来没有给亲人办过什么事。我的父亲原来在铁路工作,为了照顾我的祖母,舅公多次动员父亲回乡,当父亲让舅公帮忙落实户口和工作时,舅公总是以沉默对待,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违反原则的事。

今年64日的下午,我再次来到舅公的家。这是一座老式的瓦房,年代久远,柱子已开始腐烂,有些地方还漏雨,下院因为“212”省道建设被拆除了一大半,整座房子,更显得破败,了无生机。就是这样的一座房子也不是舅公一家所有,舅公家所属也仅有六分之一,三间房。而且,这座房子还是土改时分得的,也就是说舅公在解放后一直到去世的十八年间,没有给子女留下任何财物,包括作为栖身之所的房子。表叔和他的母亲、兄弟、姐妹一直都在这座低矮、落败的房子里困顿而艰难的生存着。直到表叔他们长大成人,有了经济能力,才各自到城关买了套房。舅婆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依然住在这所东倒西歪、残存的破屋中。

得知我的来意,舅婆好不容易从二楼的杂物间里找到了舅公的遗像,遗像的玻璃镜框表面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间或还有一些黑色、白色的小虫子粪便。我小心的用面巾纸把这些粉尘擦去,舅公的面目清晰地呈显在我的面前。舅公一头黑发,面容清瘦,神色从容,面带微笑,正用刚毅而又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把舅公的遗像放在屋外的板凳上,由于玻璃的反光,我换了好几个角度,终于用相机把舅公的形象永远地记忆下来。

表叔为了能够让我更好地了解舅公,给我寄来了这样的一份材料:张正克(19251968),大田县汤泉村人。为了推翻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一九四二年参加革命。一九四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地下党领导人林大蕃、林志群等同志的直接培养下,逐步成长为一名坚强的地下工作者。经受住了历次战斗的考验。四五年在永安洪田地带的一次战斗中被捕,被关押在永安县伪看守所,坚持狱中斗争。四九年春,趁解放大军南下有利时机与战友蒋绍洪同志一起逃脱了敌人的巢穴。在解放沙县时再次找到了闽中地下党组织,回到了党的怀抱,与司令员林志群等同志一起为开创大田、尤溪、永安、漳平等地下革命游击区,出生入死,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奋不顾身地战斗,直到解放。解放后,先后在永安专员公署任过警卫排排长,历任过大田县建设公社社长、小湖公社社长、大田县农业局局长,“文革”前夕任大田县委常委、副县长等职务。“文革”期间,被诬为“叛徒”、“走资派”、“老区黑后台”等罪名,受到非法监禁,残酷迫害,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四日活活被打死在县革委会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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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说舅公张正克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作为一个四二年就参加革命的老战士,林大蕃的警卫员,舅公参加了创建闽西北游击根据地的斗争,参与了夜袭武陵乡公所、石头坑突围、奇袭三民乡公所、黄坂洋拦截票车、龙门夺枪等无数大小战斗,没有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五日,国民党为了逼迫舅公放弃革命,抓走了地下接头户舅公的母亲周生英,并将她关进大田县监狱,进行残酷迫害,直到一九四五年初被敌人折磨致死,壮烈牺牲,舅公没有被吓倒;一九四五年九月三十日舅公在永安洪田镇忠洛村遭遇伏击,因粮尽弹绝而被捕后,没有屈服于敌人的威逼利诱,坚持狱中斗争,并成功越狱;然而,他却在解放之后的第十八个年头里,因为不屈服于造反派“叛徒”、“走资派”、“老区黑后台”等罪名的污蔑,而最终死在了造反派的手里。

舅公不是大人物,只是一名普通的抗日游击队员、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一名基层的党员领导干部。然而,他却以自己的生命,一生的清贫,坚守了自己对党的信仰,对人民的忠诚,对真理的坚持。用殉道士般地坚决践行了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的入党誓言。我想,舅公这种追求光明、坚持真理,一心为党的革命精神不应当也不应该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只会随着党的更加理性和不断成熟而愈加珍贵,日久弥新。

 

(本文作者系中国移动三明分公司大田公司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