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培 泼
时如流水,缓缓而行。日复一日,往事难追。每在八闽大地的文化名村、古村落行走,总为当地深厚的人文、悠远的历史、鲜明的民俗、独特的建筑、完整的古迹、翔实的文物……所深深折服,并为之倾倒,或陶醉在美丽的自然景色里,或往返于深远的历史文化中,发思古之情,也曾被多次问及,为何舍近求远,放弃和无视自己家乡沂水悠久的历史与文化积淀,却跑到别人的村庄来采风,面对这样的责诘,我无言以对。沂水,如今叫汤泉,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历史文化相对悠久的村落,但我不得不说,这个村庄的历史,也只是存在于民间的口头传说之中,就连近代的历史文物,也几乎毁坏殆尽,所剩无几。一个村庄的历史,需要精心呵护,更需要有意识的传承。否则,历史将陷入虚无,人类将不知从何而来,到哪而去,这是一个村庄内在精神的最终皈依,而我能做的,仅仅是记录下乡村的点滴。也许,这会对我们的子孙后代记住这个村庄有所帮助。
沂村的老邮电所,一座二层的小楼,临街而立,越过古街光滑的青石板,跨上三个台阶,就到了老邮电所的大门前。老邮电所墨绿色的大门,颜色显眼,带着邮电行业显著的特点。大门右侧,离地面一米五高的水泥墙面上,挂着一个墨绿色的邮箱,邮箱的下方写着中国邮政四个小字,邮箱靠上的位置开了一个投信口,投信口上方还有一个红色的五星邮政标识。
推开小楼左右对开的大门,一楼的营业厅就呈现在眼前。一楼左边是投递员的办公室,靠墙位置上有一个大大的分捡柜,柜子中间有许多的小格子,小格子上用小纸签写着德安、高星、锦溪、潘车、黄沙、罗丰、铁矿、苗圃、粮站等周边9个村子与沂水境内的企事业机关单位的名称,里面放着打包成卷,投往这些单位的信件、汇款单、包裹、电报、订阅的报纸杂志等。办公室里时常还可以见到一部墨绿色的邮政投递专用的自行车,那时邮电所的投递员是与我同宗的陈增荣,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对工作认真,脾气有些执拗的人。
营业厅靠左边连着左墙的地方有一个80公分高的柜台,把内外隔开,柜台外面放着一米长的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把水笔,一瓶墨水,还有一瓶打开的浆糊,浆糊瓶子里有一把小毛笔,方便村民在这里书写投寄邮件的地址,或是想要拍发的电文,粘贴信件的封口和邮票。当然,桌上少不了有一本可以查阅全国各地邮政编码的书。最特别的是,连着那把水笔的一条线,一头绑在笔上,一头绑在桌腿上,就像一把锁链把笔封锁在一定的活动范围之内,看管起来。其实,看管的不一定是那把水笔,也许是人。以免使用水笔的人,顺手把笔给带走了。
营业柜台内面的桌上,有一部黑色的摇把子电话,一把天平秤,一把邮戳,一盘圆形的黑色印泥,还有许多个红色的印章。背后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上了锁的墨绿色铁皮柜,打开柜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邮票、信封、信纸、汇款单、电报纸,还有一些邮电所的办公用具。铁皮柜柜顶也放着一把磅秤。那时,打电话的人不多,摇把子电话,更多的作用,是成为邮电所所长兼营业员老林的工作电话专线,过往的邮车到了太华或是建设,那里的工作人员就会打电话通知老林,老林估摸着时间到了,就会到车站去等邮车,把要寄出去和收进来的邮包与押邮员做个签字并交接。回到邮电所,他会马上给太华或是建设的邮电所打电话报信,说邮车已过汤泉,马上就到你的地界。那两把秤子,说来也简单,天平秤是用来秤信件的,那时寄一封平信8分钱,但有重量限制,超重的信件,营业员就往天平秆上一称,超了多少克,就要加邮票。那把磅秤是用来称包裹重量的,那时交通不便利,给外出工作的亲人,或是外地的亲戚寄个土特产都用包裹邮件,包裹以重量来收起投寄费用。实际上这个磅秤基本上是空闲,被使用机会不多。不是因为当时乡村百姓缺少人情世故,而是缺少可以邮寄的物品。
小时候,电报对于我来说,真是个神秘的东西。这样的印象,最初大概来自于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发报机、发报摁键,长长短短,滴滴,滴滴滴的发报声,密电码、破译,都让我们充满无限的好奇。然而,在这个老邮电所的发报过程中,除了让我觉得好玩之后,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
在乡村,没有特别紧急的事,一般都用信件往来交流。只有遇到紧急、突发事件,才会拍发电报,更何况拍发电报的费用并不便宜,还是以字数计费,连标点符号都要计算在内。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让大家懂得珍惜,一旦拍起电报来,总会字斟句酌,即要用最简短的文字,又要把事情说清楚来,还不能产生歧义,很是考验一个人的文字功底。民以食为天,那时的老百姓除了吃饭是大事外,其他无外乎生老病死。于是,最多的电文稿件就是报急、报丧、报安。譬如:妻昨日生产,母子健康,勿念;父病重,速归;祖父故,速回等这类的电报。
当然,也有为节省一个标点符号的费用,闹出笑话的电文。说某人素来小气,妻在家中病故,儿在外。于是匆匆赶往邮电所给儿拍电报:母病故请速回。儿在外,工作忙,断句为:母病,故请速回。于是修书一封,寄钱寄物,以慰母病。竟错过与母永别之机,让人心酸不已。
这些电报在老邮电所拍发时寻常的很。先是拍电报的人,把电文拟写在统一格式的电文纸上。然后,由邮电所的老林,找来电码本,像查字典那样把电文文字逐字的查找出来,并把文字相对应的四个数码数字,填写在文字上方的空格上。然后,摇通那台黑色的电话机和对方说电报,接着便是对着电话那头,三三两两,拐别洞幺的一通报数,报完后还要对方把这些数码重复核对一次,然后说,无误,电报就算发出去了。根本就没有电影中特务分子或是党的地下工作者那样,戴着一个耳机,打开一台发报机,然后摁下发报键,发出滴滴,滴滴滴的发报声的景象。那时,我十分不解的是,拍电报怎么就变成了打电话了,有电话为什么还要拍电报呢?而且,打电话报数字的时候,还不好好念,从0到9的这几个阿拉伯数字,偏要把1说成幺,把0说成洞,把7说成拐,把8说出别,把2说成两,什么两两洞拐,拐别幺三的,让人忍俊不禁。
小楼二楼便是邮电所职工宿舍,楼后还有一个后院,有围墙围着,与三面相邻的民房和供销社隔离开来。后院有几间平房,是邮电所职工的厨房。后院空地上有一架佛手瓜,每年秋季之后,佛手瓜的植株就进入旺盛的生长期,茎繁叶茂,接着就开花结果,一个个浅绿色的佛手瓜从叶子中突显了出来,悬空地挂在瓜架下。风一起,佛手瓜就开始摇晃,很是可爱。
这所小小的邮电所,前前后后来过许多的工作人员,我认识的人中,只有投递员陈增荣,邮电所所长林先秩,还有苏少阳、郑加炎。在我印象中,苏少阳是刚从学校毕业时就被分配到汤泉邮电所的。那时,年少的他,一定感到无助、失望与孤独。但很快,他就被调到镇里邮电支局去了,从此远离了这个小小的村落。听说现在他已在厦门发展,但无论身在何处,我想他一定无法忘怀在汤泉邮电所度过的那一段刚踏入社会参加工作的深刻记忆。
作为乡村的文学爱好者,与邮电所有着紧密的关系,其实是一种必然。写稿、投稿,收样报,取稿费,哪样能够离开邮电所呢。正是因为贫穷与困顿,越是能够激发年轻人的斗志。虽然书读得少,但我却异想天开,想在文字上寻找出路。闲暇就写,写诗歌,写新闻,写散文……然后就寄,没皮没脸的寄,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得到发表。说来惭愧,如果能够称之为作品的话,第一个发表的作品是一首小诗,被省妇联主办的《海峡姐妹》杂志选用在正刊的页脚上,稿酬是一本《海峡姐妹》杂志,就是这样,似乎已经让我见到了生活的曙光,激动了好几天。后来,便有陆陆续续的新闻稿件被市报、省报采用,不断有样报、样刊、稿费寄来。当时,采写汤泉本村的新闻《小村兴起读书热》还获得《三明日报》“三大杯”教育新闻一等奖和全省优秀新闻广播稿件二等奖,这些成绩给了我意外的惊喜,更是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而在我的记忆中,这座二层乡村邮电小楼的主人,长期以来就是所长兼营业员的老林。确实也是如此,老林的老婆、儿子、媳妇一家人都住在邮电所里,以所为家,以家为所,本来也就分不清了,老林一直在这工作到退休。
老林叫林先秩,白净瘦小、朴实和蔼、性格内敛、轻言细语的,给人一种亲近感。我在汤泉小学代课、寓居的四五年间,一有空闲,就到邮电所蹭书报看,并与老林成了忘年之友。那时,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脑,当然更不会有手机,小小的邮电所,就是连接沟通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和桥梁。国际、国内、省办、市内发生的大事都是通过报纸、广播这样的途径传播到乡村。更重要的是,这里有许多单位订阅的杂志和邮电所零售的书刊,这是我获得课本之外的知识重要的来源渠道。那几年,凡是其他单位在这个邮电所订阅的杂志,邮电所零售的畅销期刊,如《辽宁青年》《福建青年》《少年文艺》《海峡》《散文诗》《散文》《争鸣》《小小说选刊》,甚至《故事会》《知音》《演讲与口才》等等,几乎都被我首先翻阅过。从这里我吸收了不少的文学与社会知识营养,为我的人生道路奠定了基础。当然,这首先要感谢老林当年对我这样贫困的农村文学青年无私的关心与帮助,这样的做法在邮电所的内部规定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正如诗人昌政的诗歌所言,在深夜/更深的是故井/那年跌落的乡音/尚无回声。故乡已在时光中逐渐远去,变了模样,无处寻找,也许有一天连乡愁都无处寄存。老邮电所也一样,不仅变了模样,早已是了无踪影。还好,邮电所的地卖了,楼拆了,新建大楼的主人,依然还姓林,老林的儿子,总算是在对老邮电所的凭吊中,找到了一丝温暖的安慰。
(本文作者系三明移动公司宁化县分公司副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