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岩:唤醒亘古岁月的文明远歌
罗榕华
宋代名臣邓肃《沙县重修县学》曰:“南剑有邑,曰沙县,溪山之胜,文物之盛,盖甲于一郡。其在闽中,亦号为卓卓然者。”此语然也。
洞天岩者,昔沙阳第一胜景也。洞天岩早在唐宋时期早已是沙阳名胜,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翁国梁撰著的《洞天岩志》称其“泉石秀丽,林山蓊郁,依险构宇,高山林樾,邑之名胜也”。洞天岩,乃理学大儒罗从彦的藏修地;宋明清三朝官员、文人墨客的后花园。
——题记
发源于凤岗街道马坑自然村的黄岩溪,在经过约3.5公里的流淌后,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洞天岩溪。洞天岩溪因洞天岩而得名,那股涓涓细流在山势峭拔的洞天岩上作短暂的汇合收势后,一出岩口便绽放出一条壮观瑰丽的大瀑布——洞天瀑布。“洞天瀑布”是南宋名相李纲命名的“沙阳八景”之一。其宽数丈,飞流直下数十丈,瀑声如雷,飞花溅玉,气势恢宏,蔚为大观。据传瀑下有深潭,水气蒸腾,白雾蒙蒙,大气磅礴,旧称“龙居”。
瀑布上行下行半里许便是洞天岩地界。洞天岩者,洞天之岩也!昔有文人以“女娲补天之石”喻之,1982年版的《沙县地名录》则异同,曰:“洞天岩,古有洞天大圣庙而得名。”
理学大儒的藏修地
洞天岩距沙县旧县治(今县政府所在地)城西5公里许,毗邻大洲村。大洲村夹在沙溪和洞天岩之间,洞天岩溪纵向破膛而过。大洲村早在宋以前便是拥有数百户的大村庄。康熙《沙县志》载:“大洲”乃“水中高大,与北岩,盛时居民数百家,乡人园圃皆在焉,桑柘梨粟成林,后渐落,不可居,园圃如故,清嘉庆丙辰(1796年)大水,洲沙尽去,不能如初也。”
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罗从彦在镛城(将乐)第二次求学于杨龟山时遇到了同乡陈渊(杨时长女婿),二人话语投机,相见恨晚,成莫逆之交。当年五月,陈渊和廖衙(杨时侄女婿)劝其回沙县城西洞天岩定居。罗从彦听从了他们的建议,返沙县城西,定居沙县洞天岩。在洞天岩,罗从彦在寄傲轩静坐清修,并新建“颜乐斋”“静亭”“濯缨亭”。
颜乐斋是罗从彦在洞天岩定居时的书斋,也是其读书藏修的主要场所,取名“颜乐”,用意是告诫自己要像孔子的学生颜回一样,安贫乐道,专心学问。罗从彦曾用押阳韵作七言绝句一首《颜乐斋》:“山染岚光带日黄,潇然茅屋枕池塘。自知寡与真堪笑,赖有颜瓢一味长。”此七言绝句描绘了颜乐斋日暮时分的情景:黄昏之际,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远处的山峰,池塘边的茅屋孤孤单单,一片凄凉。心知自己难与世俗同流,会被他人讥笑,好在还能像颜回一样,不畏清贫,守着精神的家园,哪怕喝着凉水,快乐依旧,滋味绵长。这首诗主要是“言志”,表现了罗从彦安贫乐道的儒家思想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洁身自爱的情怀。
定居洞天岩期间,罗从彦新建一座凉亭,因其心性喜静,故取名“静亭”,他还给静亭用押尤韵作七言律诗《题静亭》:“鼎创新亭静更幽,四时景象镇长留。端如和气里谈笑,恍若春风中泳游。排闼山供岚色重,凭栏水拥壁光浮。我来登赏无穷趣,好把篇诗与唱酬。”
全诗抑扬顿挫、节奏明快,流光溢彩,推断应是静亭竣工时的“贺诗”。从诗内容分析,静亭位居高位,至少在半山腰上。幽谷新亭、四季更替,柴扉小门、山峦重叠,浓雾萦绕,凭栏远眺,水拥山壁、浮光掠影,“和气(天地间阴气与阳气交合而成之气)里谈笑”,“春风中泳游”,登高远望,吟诗唱和,岂不快哉?岂不乐哉!罗从彦遗世的“山水诗”很少,《题静亭》却是一首不可多得、吟咏山水的佳作。
罗从彦定居洞天岩,并在好友陈渊的劝说下开坛讲学,他是闽北道学传播的创始人,呕心沥血,教育弟子。为提高讲学质量,他注解《论语》,使弟子们更容易深刻领悟;他贯彻爱国爱民思想,以“国家盛衰利弊分析”引导弟子去“忠君爱国”;他还发扬了圣人的“格物致知”学说。其立论宏伟,讲解精辟,学问之渊博、理论之深奥,获得了道学者的褒勉。他行为光明磊落,品德高洁清亮,即便在洞天岩深居简出十余年,一样受到世人的崇敬。
由清乾隆辛末(1571年)《宋儒罗豫章先生全集》刻本之内插图《罗先生故址图》可知,“先生故居”在洞天岩山麓,濯缨亭横卧步云桥上端的洞天岩溪上,颜乐斋、寄傲轩分别在中部和右侧,静亭位置略高,巧妙地“潜伏”在通往邀月台的石径上,濯缨亭、颜乐斋、寄傲轩、静亭与洞天岩旖旎的风光浑然一体……欲攀洞天岩,须从大洲村寻一小径,迈过“步云桥”(平步青云之意,桥名为纪念宋代李纲在洞天岩邂逅定光佛得偈语,后升迁宰相的经历),途经罗从彦故居,蜿蜒直通山麓,只见两旁田畴(块状的梯田)高低不平,错落有致,阡陌纵横,远远抬头望去,洞天岩山势峭拔,杉树和松树如方戟队列,连绵不绝直抵山脚。继续往北坡行百余,拾级数十步,前有石如屏者,上镌“通幽”二字。及台阶尽,雄崖壁立,藤萝盘绕。右侧是莲花峰;左为古佛庵,有朱笔题书“洞天岩”匾额。古佛庵向西,峰回路转,涧边有一“仙人脚印”,涧中石上刻着“枕流”二字,遒劲有力,水花翻卷,字迹如新,妙趣横生。枕流石下,有一天然石洞,名曰“永和洞”,洞中有石床。枕流石上方,一方巨石耸立,上书“琼台”。“邀月台”在洞天岩瀑布顶上,台上建有一草庐,此即为罗从彦“沐月治学”之地……
毋庸置疑,洞天岩在宋代已然是地方名胜。可惜如今它们大部分损毁或倾圮。部分石刻仍在,“邀月台”遗址亦依存,位于现今的淘金山山麓,升高5米,正面看去似乎高不可攀,却可以从背面登临顶部。沿着旁边的石砌小道绕行至台巅,蓦遇一石坪,可容纳二十人有余。置身其上,千嶂肃立,万籁俱寂,月浮半空。此处的确是极佳的沐月治学之地。
因罗从彦率先入驻,一时间,洞天岩名家荟萃,文人雅士云集,前后“十贤”会于此……李纲慕名而至;陈瓘、陈渊叔侄往还其中;罗畸、罗荐可世居洞天岩山麓;邓肃、邓德偁、邓右文居其附近;后来朱松又从松溪来寓居于此。除“十贤”外,还有陈兴宗、邓成彦、邓季明、俞祖仁、吴慎微等文人学士来到洞天岩,他们晏游和对,其乐融融,彬彬称盛。康熙四十年(1701年),主修《沙县志》县令林采在为王嗣垣撰写的《洞天岩志》作序曰:“洞天岩,故沙阳名胜也。自李忠定(李纲)遇定光佛于溪南,为开山之宜;而邑陈忠肃(瓘)、默堂(渊),往还其中;罗畴老(罗畸)、养蒙(荐可),世居山下;若颜乐斋、寄傲轩、濯缨亭,则豫章先生(从彦)之居存焉。邓栟榈(肃)、德偁、右文居又甚迩,朱韦斋(松)又自松溪来寓于兹,一时唱和辉映,彬彬称盛,岩之伟也,自十贤始也。”
如此,洞天岩成为沙阳(沙县)雅士名流的精神家园,成了南宋、明清时代文人学士热衷的宴游吟咏之地,而且越发展越丰赡,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闽中“文化人”。
文人墨客的“后花园”
江西瑞昌人,明永乐五年(1407年)沙县县令程用常在其诗作《洞天岩琼谷》中写道:“张公南海客,建此琼山亭。山毓四时秀,溪涵万古清。”琼谷在洞天岩枕流石西侧,旧时有琼山亭。琼山亭为明初任沙县儒学教谕张善教(张公)所建。又据翁国梁著《洞天岩志》记载,“琼台”二字是明朝初年,民甫脱汤火与老师张善教在此地饮酒游玩时留下的,“琼台”下还有张善教题刻的“洞天深处,万丈飞泉,闲闲日月,淡淡风烟”12个大字和成化丙戌进士张泰书的“九曲飞泉日夜流,素光如练半空浮,濯缨歌罢沧浪去,长啸一声天地秋”,成化是明朝宪宗皇帝的年号,成化丙戌是1466年。
明万历年间沙县知县、广东南海人吴道昭在其诗作《游洞天》也中写道:“琼谷锁烟新,玉泉湛天碧。游客醉忘归,坐上苔侵石。”可见,唐宋时期便已是沙阳名胜的洞天岩,明初之后进一步被“人为”开发与利用,使其“规制”日臻成熟,“配套”日趋完善,成为当时的旅游和文化的中心,称得上是当时文人墨客、政府官员的“后花园”。
在现今遗存的洞天岩摩崖石刻里,有张程的《游洞天岩晚酌石上》和乐文解《随殿讲张县尊游洞天岩晚酌石上》。很明显,这两首相互酬和之诗“诞生”于同一时间。张程是地方官,以庶吉士殿讲的身份出仕沙县县令(从被称呼“张县尊”判断),后升迁为延平府通判。乐文解,字廷冠,号一沙先生,曾任吉安府训导、凤阳教谕、雷州教谕,乐是沙县人,写此诗时他却是返乡的“客人”,陪同县尊张程于洞天岩宴游并“晚酌”。两人诗八句,营造了一个“天为帐幕地为毡”、与天地同乐,曲水流觞式的晚宴现场,歌声在深山邃谷中飘荡流转,彩霞在绿树石苔间滞留徘徊,溪水淙淙,琼台倒影,烟雾氤氲,杯光交错,笙歌对答,披襟畅饮,其乐融融!诗中出现了“拂云洞”“琼台”“石磴”“濯缨亭”“永和洞”等多处景点,时至今日,这些景点大多仍有遗迹可觅。
晚明大书画家董其昌,其书法“出入晋唐,自成一格”,山水画“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为后世留下了很多好作品,历被藏家珍爱。万历十九年(1591年)闰三月,董其昌和在县令徐显臣(浙江永康人,万历十六年以举人任沙县县令)陪同下,一起宴游洞天岩,饮酒竟日。尽兴之余,董其昌作《游洞天岩》一首曰:“洞入灵源景倍幽,香林宝地足遨游。缘溪秋草同僧寂,一路天花散客愁。怪石画悬苍树迥,飞泉晴带白云流。斜阳未尽登临兴,更欲乘风到上头。”诗中对洞天岩的“景致幽静、怪石嶙峋、苍树香林”唏嘘不已,感叹不虚此行!然最能激发董兴致的,当属“宋人題字石刻十余处”,因其“皆南渡以后名手”矣!
洞天岩之行,董其昌意犹未尽,回京后又在其《画禅室随笔》中写道:“洞天岩在沙縣之西十里,其山壁立多松樟,上有長耳佛像, 其巖寬可容三几二榻,高三仞餘,滴水不绝。閩人未之賞也。余創見而深索之,得宋人題字石刻十餘處,皆南渡以後名手。岩下有流觴曲水,徐令與余飲竟日,頗盡此幽致。追寫此景,以當紀游。”
董其昌的洞天岩之行至少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洞天岩的“树绿”“景幽”“谷深”获得董的极大青睐,又是赋诗又是纪游。二是对地方官徐显臣而言,洞天岩是民间和政府共同打造的风景名胜、人文古迹。它不仅当地是文人墨客的“后花园”,还是政府“招待客人”的时尚“网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