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 | 《旧乡村的老派生活》

e三明   2021-10-19 15:36:34   阅读

《蓬莱山日出》.jpg


旧乡村的老派生活

郑建光 


 

冬日寒冷,乡村就是一只蛰伏冬眠的动物,鼻息般细弱的声息也能引起惊动。“伊呀”推开木门,半老女人弓着身子如缩头乌龟左右四顾,见不到动静又退回去,紧紧关闭门户,白天与夜晚一样死气沉沉。我小时候的乡村生活,常见这样的情景。哪一日推窗展望,忽然灼灼桃花摇曳一树春风。人们伸了一个懒腰,聆听惊蛰足音跫然、布谷唤雨咕咕。浸种、耘田,年复一年的劳作拉开新一轮的序幕。乡村的休闲季节隐藏在庄稼的拔节声中,以及和风细雨带来的丰收年成的背后。走过白露走过秋风,长长的溽暑已经远远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农家的屋檐下挂起一排竹笼子,开始饲养白露鸭,早早安排年节礼俗。乡村开始荡漾浅浅的凉意,瓦顶的蝉鸣听起来不再像尖利的金属声,安适的信息在自然界中传递,乡村老派生活的意义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出来。

南方的瓦屋很通透,修长的木柱支撑两撇“人”字型的屋顶,多为二层结构。居室很小,唯独厅堂高阔幽深,置香案、八仙桌,供着香火。厅堂通天接地,只有一层,如果头上住人不是踩着祖先的脑袋?厅堂平时很少有人活动,只是祭祖或喜筵时偶尔热闹一回。棋牌的乐趣往往在灶间伙房体现,就着饭桌摆开。院子旁傍着瓜架,架子上坐着金黄的大南瓜,最多见的是垂挂一架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葫芦。若是于秋夜月色里散坐瓜下,浅斟细品数盏,那份快意呀,啊啊……如今已不敢想象。

坑头嫂、下坂姆、桑坪婢通常在这个时节频频相聚。旧乡村的女人尤其是老年妇女,大多没有名字,即使有也只是户口簿上的一个符号,她们自己都记不得。习惯上都称娘家的地名加上相应的辈份。称呼带奴婢的“婢”字的肯定是童养媳,这不是轻贱蔑视,是疼爱,是昵称,好比一些地方把男孩叫狗蛋。一般是年纪大的对年纪小的或辈份小的一种称呼,像奶奶喊小孙孙的乳名。当村里将你叫着“婢”的人日见减少,被婶、嬷等替代,你也不知不觉走近了老年,千年媳妇熬成了婆。婆们属于旧乡村,一生劳作,青春耗尽,老派生活少不了她们的身影。她们常聚在一起捻苎线、搓麻绳,闲聊,怀旧,或者静静地抹纸牌。纸牌有个正经名字,叫四色牌,一指来宽,半尺长。抓牌时用食指指尖一摁,如小鸟叼食般一张牌就钓了上来,这就是“抹”牌。如果用两根指头抓捏,一定是新手无疑,在牌局里必将成为婆婆们的开心对象。纸牌在婆的手中展开,像一把打开的微型折扇,刚入局的人则手指僵硬,纸牌参差杂乱,时不时散落下来。夏日焦枯的烦躁,祭天祈雨的沉重,随着静悄悄的日子流逝。靠天吃饭的旧乡村一再对苍天的忏悔、许愿,以一种深远的悲剧精神,创造出深沉暖意可供心灵歇息的空间,这时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劳累的人们瞅空偷偷喘了一口气,农闲时节迥异于平日的感觉,纸牌也参与了重建老派生活从容闲逸的秩序。

这个时节,屋后的果树也显出收获后的懒散。只有一株乌桕在努力加浓加深秋天的况味。一树红黄杂染,炫耀着一季阳光储备。走近树旁,方见稀疏的彩色叶片间,枝头点缀着腊白滑腻、圆鼓鼓的累累籽实,白花花耀眼,闹嚷嚷好像长翅的音符从天而降栖息在树上。突然,一群老鸹飞过头顶,幽灵般停在树梢聒噪,啄食乌桕树籽,掉落的乌桕籽如铜豆一般砸在屋顶的青瓦上面“哒哒”作响。一会儿,这群黑色的鸟儿向着西方夕阳吞山的阴影飞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风景构成人一生的记忆,乌鸦在大人的眼中不管多么不吉利,在村童的感觉上一样是自然衔接的一环,永远不可欠缺,共同构成乡村秩序。在瓦屋里下棋的老汉,听到“呱呱”叫声,恶毒地吐出一口唾沫,狠狠地跺三下脚下瓷实的泥地,抖落一身晦气。然后,又将食指勾起作鸟喙状,指尖啄住棋盘,手腕略微上抬带动手背拱起,食指第一指节拱向鼓型棋子的腹部,悄无声息推动兵车前进。这应该就是拱卒的由来,遇到如此落子方式,你可得注意见着高人了,与抹纸牌同理,可以恰如其分地耗尽你所有的高傲心气。如果在秋风凉意的旧乡村,在屋檐下吊着一排竹篾笼子的瓦屋里,让你欣赏一回老派生活制造的风景,比听什么大师开悟,心里都更加豁亮。

随意散落在乡村的房屋,大多没有围墙,像穿休闲装一样敞开胸怀。走入乡村,你会忘记“城府”一词。人一旦走出深沉,就凉爽得彻心彻肺,如秋空一样明净。日月总是这样在苍老的乡村静静走过,像屋檐下那一排笼子,享受瓦屋秋凉的自在。白天里,笼子是空的,夜间走近时会引起笼中雏鸭们一阵惊惶,毛茸茸的小家伙胡乱踢踏摇动了它们的“小屋”,竟给自己荡起秋千。力量弱了点,一摆二摆,就停了。也许它们发觉过于警惕,乡村并无威胁存在,秋天秩序井然,“秋、秋、秋”好一番叫闹之后也渐渐安静下去。侧耳细听,仿佛文绉绉地在抒情:天凉好个秋!

    

 

那个高山村子离我家很远,读高中时去过,海拔五百多米。地形所致,村子面向开阔的西方,脚下万山葱茏,苍莽、辽远。夕阳西沉的刹那间,万千气象的林海魔法般消隐在幕后,我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夜幕降临。这个破旧的乡村住着我的同学,我惊悚地说,怎么你这里太阳刚落山就要点灯。难道不应该这样吗?他生于此长于此,习惯于这样黑白分明。门槛外太阳一抽身,门槛内就黑夜沉沉,门里门外隔开一条线,从这边跨到那边就进入黑夜了。脱下白天劳作的衣裳,直接走入卧房,白天与睡前这一过渡时段的复杂程序被省略了。这样的旧乡村包含着淳朴的观念、人性,包含着天地人的大融和,不像城市的夜晚延续着白天的情怀,做着白天未做完的活。如今,人们被日光灯搅乱了时间固有的含义,日落之后,窗里窗外共同密谋欺骗了我们的眼睛。甚至,模糊了四季的更迭,空调、暖气,改变整个城市,时序被科学的利刃斫丧,自然的内在循环面临人为挑战。

乡村秩序井然,夜晚是实实在在的黑,不漂浮。合上眼皮,真实入眠。城市的睡与醒,界线模糊,飘忽无着,白天做着黑夜的梦。旧乡村的老派生活不仅外表简朴,内心更加清洁。出门劳作,进门睡觉,决不拖泥带水。睡得实,醒得早。清晨五点,帷幕哗然开启,阳光如舞台的聚光灯同时点亮,满堂光辉。没有一丝预兆,白天突然间跳将出来。此刻的山下还在一片沉寂之中,山脚下的闽江像灰色的缎带,蜿蜒向远方无声的黑色背景里。这个季节的城市更加暧昧,分不清白天黑夜,往往要到临近中午,太阳才透过重重迷雾,滑稽地告诫你:一日之计在于晨。然而,晨已去矣。昼夜分界线属于山村,偶尔在起床前一刻做了个抱媳妇的美梦,与人分享时已为昨日旧事。新一天的起点,是在人与太阳同时掀开被子,露出脑袋那一刻。以零点为界,或以子时为新日子的伊始,一片混沌,怎么体现一元复苏呢?昼夜之精髓是呈现不同状态,如太多对传统文化的解释,过于矫揉造作,真正的核心只有去旧乡村寻找。老派生活没有朦胧一词,那是为城市准备的。生命飘忽,不要说入眠,就连真正意义上的静坐都十分奢侈。酒吧、咖啡馆、茶座,闲逸色调的液体潜伏着躁动和焦虑,哪里找得到在旧乡村伸展四肢,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面的从容和踏实,心跳得安稳有节律的感觉?

对那个黑白分明的乡村记忆是永恒的。那时我才十六七岁,一步跨进去,清新的空气汹涌而来,将我高高抬举,精神为之超拔。宏阔的丘陵,似乎暗示自然的玄奥。我迫不及待与同学家人深入到丛林深处,蕨类植物遍地疯长,铺排醉人绿意,如一堆堆绿云飘落在山坡和谷底。从绿云间钻出的乔木壮硕挺拔,支撑着一整片晴空。我们的目光在高大的阔叶树枝桠间搜索,企图找到雉鸡窝巢。同学的父亲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对什么鸟筑何种窠,不同鸟类的归巢规律,了如指掌。我第一次知道,打鸟也可以守株待兔,发现鸟窝就猫在树下静候。终于等到一只色彩艳丽的雉鸡,我盯着它长长的尾翎,听见“扑扑扑”拍翅声,紧张得不敢出气。渴望听到的枪声没有响起,点燃松明火,收队了。同学的父亲说,那是一只正在孵卵的雌性雉鸡,不能伤害。同学显得悻悻然,没有野味款待我,有些失落。这样也好,免得怀想起那只绚烂无比的灵鸟时,产生暴殄天物的负罪感。

日落过程也是百鸟归巢的过程,十万大山在静谧的傍晚,显示出一派安详、宽容的母性,却也带着丝丝苍凉。如果枪声响起,那只雉鸡的生命便会猝然寂灭,而旧乡村更崇尚自然法则。在老派人生活当中,听得见大悲壮后面生命的搏动,乡村就是这样一代代延续,慢慢老去,大自然在这里体现出道统的有序运转。

 

 

老宅是明代建筑,厅堂上贴着一张失去颜色的纸,已经和灰壁的肌肤融为一体,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那是洒金红宣纸写的喜报,曾经鲜艳过。费些目力可分辨出上面的字迹,浅浅的墨色,浮出旧日子的气息。书法庄重、遒劲,内容不大记得,恭贺某府喜添贵子之类。所以没有全然遗忘,因为那张失色的纸上写着我的大名,即“贵子”所指也。后来老宅翻盖,渐渐淡出记忆,终有一天要烟消云散。许多旧乡村民居都能找到一些纸片,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墨迹却入木三分,永远都抹不去,留下书者的体温,留下旧乡村老派读书人挥毫的身影。我长大以后也想学老派生活,至少在每年大年三十,都记得写一幅春联贴在大门上。村里很多人抱着红纸求我写字,说我一撇一捺写得规规矩矩,看着顺眼。内容不太计较,按本照抄,红彤彤的对联图个吉庆,这样延续了好多年。

那座明代遗留的老宅,土改时政府签发的土地证上写着父亲的姓名,翻盖时与另一家人联手,厅堂自然成了共同共有。又一年腊月除尘节前后,女人们把房子刷洗得白亮,从地面到楼上,每一根柱子、每一块板壁都洗脱下一层木垢。柱子上斑驳褪色的旧春联被刮除得干干净净,又引起我一阵冲动。写它干嘛哟?合伙建房的那一家小婶婶嫌贴了对联的柱子不易清洗,我知趣地中断了多年的惯例。加上打下手的几个人视为负累,守不住神,近年贴对联显得潦草,蔫巴巴起褶子,是啊,心境毛躁,失去妥帖,何必再写呢。

读过贾平凹一篇文章,他说甘肃通渭县连年干旱,生活艰苦。然而民风淳朴,文化积淀深厚,人人喜好字画。看见某户人家的一幅中堂,十分古旧,问是谁的书法。主人也答不上来,只说他爷爷在老宅子就挂着,搬了新家,带过来挂上。据说是乡村一位塾师的手笔,几代人挂着一幅穷教师的字,不可思议。老派人请先生写字,不仅要字好,更看中书者的人品,可见那位私塾先生的口碑肯定不一般,做人能这样,足矣!我流落市井那些年,也不时为人写字,半条街的“本店转让”都出自鄙人手笔,笔墨给我开了一个酸涩的玩笑。

旧乡村的老派生活当然包括书法,那是一个人的脸面。尤其是村小老师,如果写不好字,会被老少爷们耻笑。张固《幽闲鼓吹》记载,常熟老农击鼓鸣冤,为邻里之争叫屈。县尉张旭在其状纸上挥毫判词,了结此案。不数日老者又来投诉,分明一刁民,张旭怒斥,责其滋扰公堂。老者坦白说,我实在不为断明什么,只是欲得大人奇妙墨迹,出此下策。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老人的欣赏水平一定不低。贾平凹到甘肃农村时,很多人向他求字,可见当地百姓对书法颇具悟道。若放在我的家乡,他不一定有市场,抱朴守拙,那是高境界,凡人读不懂。我说的只是写字,属于民间的自觉,与书法无涉。张旭只恪守自己是公务员身份,把他当书法家是后人的事情,古代从来没有人把书法当职业,朝廷也不养闲人。因为毛笔也就是一种书写工具,人人都会使用,因此书法在民间普及率极高。尤其是写对联,很适合旧乡村的老派生活,今天也把对联贴在城市高楼的瓷砖墙壁上,但总显得格格不入,貌合神离。对联又称楹联,这个楹字即指堂屋前部的柱子。只有旧乡村风雪飘舞的梦幻,廊柱映出沉淀的时光,才能托起此种特有笔墨形式的神韵。我早年在乡村生活,为了不被人瞧不起,学会了写字。一位在报上发表过书法作品的朋友,看到我书房一幅未经装裱,用透明胶粘贴在墙上的字大加赞赏,问是誰送的。我说你不会看落款,朋友睁大眼睛问,干嘛不请人装裱。那是我临摹某书法家作品写的条幅,随手挂在墙上。三分字七分裱,不知道他是说我写得不怎么样要装裱衬托,还是说写得好值得包装。我从未参加书展,在他面前不敢谈书法,只说习字,那是我的私家天地。旧乡村的老派生活离不开写毛笔字,那不是书法家的专利,跟下棋、抹纸牌一样平常。每逢红白喜事,若家族中没有会写字的子弟,去请外人当执事,那是很失面子的事情。不像如今一说起写毛笔字,好像都是书法家。蔡邕曾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真是痛快!那幅我并不在意的字如今不在了,妻子说被风吹落,给她扔出窗外。兴起而写,过手即忘,这又是痛快中之痛快。

许多东西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只存在于记忆之中。想起旧乡村的老派生活,有一种割舍不断的牵挂,我真想回到无需装裱的乡村,再写一回春联。不去迎合国展,可以任性随意而不拘章法,真正的大书法家一定隐藏在旧乡村之中。每遇古民居,我都不忘留意于倾圮矮墙或廊庑上的残纸碎片,大多墨色不再光亮,但是我喜欢,因为那里面透出岁月的静好。

 


来源:三明市文联